典型宅男的普通死亡

互联网时代，每个人的手机电脑中或多或少都存着几张“梗图”，有时候它们来自表情包，有时候则是一张照片。

虽然使用频繁，但图中人大多很难有幸像王境泽那样被挖掘出来源和背后的故事，对于使用者来说，这些人只是不经意之间做出的夸张、搞笑的动作的某一个路人，而很难再进一步认识到，图里的人，也是一个在认真活着的人。

在日本二次元圈子里，很多人的电脑中都存放着这样一个骨灰级梗图——

一道光从漫展的展厅通道口射入，一胖一瘦，两个教科书式的宅男煞有介事地望向前方，在漫展这样一个轻松的环境里出现这样一个神圣感的场景，颇具反差的喜感，人们调侃地称这张照片为“宅男漫展之光”。

2019年4月7日，一个网友再次把这个流传了无数遍的梗图发了出来。但这个网友有些不太一样，他正是照片里左边那位“瘦宅”主人公，Tamuro（たむろ）。

在日本平成年的最后一个月，响应推特上“贴出平成年间自己代表作”活动的Tamuro贴出了这张照片，并给出了作为当事人的评价：

“不知道这算不算代表作，没想到这张照片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得到了这么大的扩散（笑）。”

借着这次热门活动的热度，Tamuro的声音终于没有再一次沉没，他在评论区与网友交流中，还放出了更干货的东西——两个人的正面照：

这一次，日本媒体反应很快，“宅男漫展之光正面照首次公开”的新闻没过多久就在各种网站门户上传开了，很多中国的二次元博主也报道了这个消息：

于是，自1999年被上传，“宅男漫展之光”的照片在互联网上流传了20年之后，再次火遍了全网。这一次，人们似乎终于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样子。

但大伙也有不知道的——这次的正面照才不是什么“首次公开”，而即便是在这又一轮的网络传播之后，大众也不知道其中的另一个主人公Sumashi（すまし），早就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

毕竟Sumashi的死并不轰轰烈烈，至少远不及那张照片本身的魔力。

昔日荣光

“宅男漫展之光”是一个诞生于互联网上古时期的产物。

1999年，那是一个二次元爱好者刚开始在日本形成规模，宅文化刚被日本社会重视的时代。因为受众年龄层较小的原因，话语权的缺失让这种新兴文化呈现出一边倒的被批判趋势。

掌握话语权的媒体刻意将宅男贴上啃老族、社会败类的标签，与Loser等同起来引导社会舆论方向。喜欢二次元文化，不爱出门活动的青年宅男中，不修边幅、体发油腻、散发恶臭的最拙劣的个体被媒体们选为“代表”，用以宣扬这个群体的劣根性。

直到十多年后依然有人拿这张照片当作典型宅男代表

与不同时代的武侠小说、电子游戏的境遇相似，像是任何一个长辈难以接受的新鲜事物一样，这是二次元文化发展必然要经历的一个过程。

就是在这个时候，Tamuro和Sumashi两人饱含“宅气”的照片被传到网上。

在互联网图片资源还非常匮乏的时代，一个“臃肿不堪”、一个“营养不良”的两个人，正是最标准的宅男图片素材。于是，即便是在日本这个版权意识浓厚的国家，这张似乎不会有任何版权纠纷的网络作品“宅男漫展之光”，也开始被各种媒体肆意地用作二次元文化报道时的文章配图。

除了“实用性”，恶臭“宅男”和纯洁“圣光”的强烈反差，让这张照片天生还带着些“趣味性”——这成了普通爱好者也开始不断拿起这张图玩梗的原因。

它可以用来表现宅男一脸认真的滑稽样子：

可以用来自嘲自己参加漫展时的精神状态：

可以做成广告的构图蹭一下圈子的热度：

万能的应用范围让这张“宅男圣光”经久不衰，即便已经到了图片资源非常丰富的今天，这个经典老图还是会通过各种形式时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当你去搜索世界最大同人展Comic Market的时候，有很大概率搜到日文伪基百科的虚假介绍，而上面的头图，依然是这两个兄弟。

他们是谁

那么他们到底是谁，是外界盛传的油腻宅男吗？

是，也不是。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二次元爱好者，但你又很难说这就是他们生活中的本来样子。因为照片中的二人之所以能呈现出如此标准的宅男范，其实是有意为之。

早在2015年，照片中的“肥宅”Sumashi就曾公开解释过这张照片的来历。

“没想到这件事都过了15年了，现在网上还有那么多人在传我的这张照片”，15年中，似乎所有见到这张图的人都认为这是他们的“本色出演”，所以Sumashi借机澄清了一下图片的来龙去脉——

“这其实是在活动上拍的Cosplay作品”。

他们在照片中的形象其实是扮演的PC游戏《漫画同人会》中的两个角色，“横君”和“竖君”。

《漫画同人会》是讲述“同人”世界与“御宅族”之间有趣故事的美少女游戏，而“横君”和“竖君”是游戏中参加漫展的其中一组路人宅男。

照片中的两人身上的宅男T恤、背后背着的同人画等各种道具，这些所有散发着浓厚的死宅气息的东西，其实都是都是为了角色扮演游戏中那两个虚拟宅男形象的工具。

《漫画同人会》

所以，在2019年4月7日Tamuro贴上的那个所谓的新照片，才不是什么“宅男漫展之光”的正面照，恰恰相反，这个“正面照”才是他们这身行头的真正目的——Cosplay。

既然是普通的Cosplay照片，两人的这个“正面照”显然不会是像媒体们描述的那样，是“首次”在网络上公开了。与“宅男漫展之光”一样，他们的正面Cosplay照片也一直在网络上被当做“宅男典型”流传着。

雅虎问答上，有人贴着他们的角色扮演照片问：“宅男就是指这样的人吗？”

虽然在不同角度都被指摘为贬义色彩的宅男，但这对Sumashi和Tamuro这两个以“角色扮演”为目的的人来说，能以假乱真，恰恰是Cosplay的最高境界。因此在那之后，两个很还一同合作了多次，继续在漫展上玩《漫画同人会》中横君竖君的Cosplay。

但是，当他们真的开始认真地表演的时候，反而没什么人关注了，人们记住的还是那个“指向圣光的背影”，无论如何解释，大家只当他们是人群中再普通不过的宅男罢了。

网络上，时常会有人拿出他们的正面Cos作品来抨击宅男形象；也时常会有人拿那个背面的“宅男漫展之光”来取乐玩梗；但几乎没有人将这正反两张照片联系在一起，能想到这其实是同一组照片。

但不管是照片正反面哪边的受众，大家对他们的照片用多了之后，一些人甚至已经黑出了感情。当两人的照片依然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网络上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有人会隔三差五的提出一个疑问——

这两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这俩宅男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已经厌倦，过起普通的生活了？”

宅男典型

“瘦宅”Tamuro之后很久都没有了自己生活相关消息，似乎是过起了“普通的生活”。而“肥宅”Sumashi在互联网上几乎所有的痕迹都还是在继续着他的Cosplay事业——就像“宅男圣光”照片中所展现出的一个典型的宅男那样。

他臃肿肥胖的身材依旧没有改变，也的确会玩市面上最热门的二次元游戏，追动画和番剧，作为工薪阶层，他大多数的休息日都会选择去参加当地的漫展和朋友们组织的Cosplay摄影会。

他会和朋友在玩Cosplay的时候玩《命运石之门》和自己“宅男漫展之光”联动：

会去参加通过Cosplay认识的宅男宅女朋友的婚礼：

会在漫展上和小姐姐互动玩梗：

这样生活状态，好像就是一个人们印象中典型的宅男了。

但是，Sumashi这样一个如此标准的宅男，却依然跟当年日本媒体所描述的宅男形象——“家里蹲”“不能融入社会”“啃老”等特征有很多无法自恰的矛盾点。

他不是家里蹲，有一份正经工作；他不是没有朋友的社会异类，有可以休息日一起玩的Cosplay朋友；也不是啃老族，Sumashi口中除了妹妹以外唯一提到过的家人父亲，在20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反倒是只有在玩cosplay的时候才没人在乎他的身材，朋友们不会觉得他是一无是处的肥宅，他甚至可以靠着自己的身材，更好地还原普通人很难扮演的角色：

可惜的是，Sumashi没有在自己的Cosplay网站的介绍页面提到自己“宅男漫展之光”的参演经历增加热度，没能成为Cosplay圈子的知名人物。

但他似乎又有不竭的动力支撑他在那个有共同爱好的二次元小圈子里活跃着，似乎永远不会厌倦地回到“普通人的生活”。

普通人

但Sumashi还是回到了普通人的生活。

2017年5月4日，Sumashi终于发了一篇跟二次元无关的推特。

“能在天空下感受阳光和风，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却也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

Sumashi拍了一张草坪中的野花，在推特上写道，“时隔一个月沐浴阳光，阳光很晒、风很舒服，医院中庭的园子里有一种整齐的美感。”

这个时候的Sumashi已经住院了，他得的不是二次元专属的中二病，只是普通人也会患的癌症。

但医院准许了他的亲友探望之后，Sumashi病房的桌上马上又被二次元的东西填满了。

“拒绝他们来探望的B君和K君还是来了。B君带来的漫画我已经入迷了，大叔玩家必看！K君带来了之前拜托帮买的舰娘周边，太感谢了。那么，下周就更要努力治疗了！。”

“A酱、M酱这次带来了专程去京都的晴明神社求的能促进治疗的符，我得赶紧把它放在床头上，肯定能促进治疗。”

Sumashi又开始晒起了自己的Cosplay照片，他在推特上放了4张自己的代表作，以参加“晒出自己[独一无二]的Cosplay”的活动。

变与不变

“宅男漫展之光”中的“瘦宅”Tamuro再次露面，是在Sumashi的推特上。

“关注Sumashi的朋友大家好，我是Tamuro。”

Tamuro登陆了Sumashi的账号宣布了他的死讯，并在他的其他社交账号上简单描述了经过。

“到今年春天住院为止，Sumashi一直作为一个Coser认真地努力着，葬礼上有很多朋友前来给他送行，Sumashi的遗像，用的是他Cosplay《寒蝉鸣泣之时》里大石藏人的样子。”

Sumashi的Cosplay作品——大石藏人《寒蝉鸣泣之时》

在网络上，更多来悼念的也还是Sumashi曾一起玩Cosplay的朋友，诉说着各种与Sumashi共同参加活动时的快乐回忆，晒着他们曾引以为傲的合照。

Sumashi参加的最后一个大型Cosplay活动是CAPCOM的主题。他的一个朋友Tsunko对此还印象深刻：

“那天活动的时候我又不安又紧张，当时Sumashi对我好一顿表扬让我心情舒畅了很多。”

正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是Sumashi

“但是在那之后Sumashi就睡着了，他在沙发上睡得很香，于是大伙就围着睡着的他照了这张合照。那个场景，我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吧。”

然而Sumashi的Cosplay圈子终究还是太小了，即便到了两年之后，也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死讯。那张之前在互联网上流传了20年的照片依然在不断地被人们贴出来，以具象化“宅男”的标准形象，它所释放出的魔力，似乎从未改变。

但在这“不变”中也孕育着变化。

同样是这张“宅男漫展之光”，人们看它的意味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20年前，他们曾经被媒体打为“宅男典型”，只为迎合观众的喜好供其嘲笑和指摘；而现在，在这张照片在经历“首次公布正面照”的新一轮热潮时，却已经很少能在评论中找到对宅男的贬低和讽刺。

原因，无非就是这20年间，人们有越来越多的机会接触真正的宅男后，发现他们并不像媒体们树立的那些“宅男典型”那样糟糕。“御宅族”，也不过是与自己有不同爱好的普通人。与此同时，舆论对二次元文化的恐慌，开始随着话语权的更迭渐渐改变。

当网友们看到这张他们从没有见过的“正面照”时，评论中很多帖子都在说：“很少再见到这么标准的宅男，这么单纯的笑容了。”

当然即便在这个时候，大伙依然不了解这张照片是故意扮成宅男的Cosplay作品，也未听说主人公Sumashi已经的死亡的消息，但这却不会影响他们发出感叹：

“看着他们指着远方的光，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充满希望。”

1999后的第20年，当宅男典型都已经去世的时候，社会对“典型宅男”的刻板印象似乎也随之消逝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地球人研究报告”（ID：diqiuren005），作者 你的外星小姨，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