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棱镜”(ID:lengjing_qqfinance),作者 江晓川,杨颢;36氪经授权转载。
两年前,在发布完连载小说的一个高潮章节后,肖莉(化名)决定转行了,同时留下了最后一部尚未完结的言情作品。彼时,她是女性网文站点“晋江文学城”的驻站写手,以书写架空爱情故事而受到粉丝追捧。
当时,肖莉的读者得要付费才能读到她的作品,价格按字数算,每阅读一千字,根据章节新旧的不同,读者付费3分-1角钱。这些收入由晋江文学城与写手分成,一位成熟写手每月拿到三五千块以上不成问题。
但此后,盗版越来越多,肖莉写得越来越累,钱却越来越少。后来,肖莉不再把 “更文”作为生计,“顶多当成个爱好”;再后来,她更是干脆退出了网文行当。
这不是肖莉一人的遭遇。
网文公司阅文曾在招股书中说,全国范围内,盗版网络文学内容带来的损失,在2016年就已达到了114亿元人民币,是当年市场收入的两倍以上。
对于作者们来说,盗版者提供免费阅读,读者可能会转移,收入会减少;对于正版运营商来说,为了保证版权而额外付出的费用,更是对业务产生直接影响。
以不间断更新14年而著称的“网文之王”唐家三少也是盗版的受害者,以致于他在出席全国政协会议上也不得不多次“吐槽”:我的一部作品,假设有1000个章节,正常搜索应该出现1000个结果,但却搜索出了1000万个结果,也就是说除了1000个正版链接,剩余的都是盗版。
他最近的一次呼吁,发生在5月13日举行的全国政协“著作权法的修订”双周协商座谈会上。
5月11日,国务院办公厅公布的《国务院2019年立法工作计划》显示,著作权法修订草案拟在今年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而前述的政协座谈会,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通过参与立法协商,助力提高立法质量。
而半个月前,国家版权局等四部门则联合启动打击网络侵权盗版“剑网2019”专项行动。
肖莉从进入大学之后就开始尝试网络写作,一直到毕业之后,又持续了3-4年。本职工作之外,肖莉按照大约每三天发表四千字的速度,向读者讲述一段人物关系复杂而又架空背景的爱情故事。肖莉此前已经完结的小说,一部就大约有60万字,相当于一本《新华字典》。
尽管她此前已经是一名颇有流量的网络写手,但这样的名气并没有带给她更高的收入。互联网星罗棋布的盗版文学站常常未经许刊载她的作品,读者被免费的盗版阅读分流,肖莉一个月辛苦下来,经常还拿不到4000块。
肖莉告诉《棱镜》,她曾留心过一家盗版网站上自己作品的下载数量,“是我付费订户的5倍多”,这还没有将其他盗版站点的下载量考虑在内。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偷窃行为,肖莉和她的写手朋友们不是没想过办法。
肖莉有朋友试图联络提供盗版作品下载和浏览的站主,要求下架未经授权的作品,但电邮或私信往往石沉大海。“即使撤了一家,还有其他好多家。”
肖莉也尝试使用文字转码的形式来张贴作品,但这影响系统对作品字数的判定,也间接影响了正版网站的收费标准——读者通常根据所阅读的作品字数来付费。
有时,肖莉还会张贴与作品内容无关的“单章”,待盗版网站机器抓取后再行撤下,希望降低盗版读者的阅读体验。但事与愿违,如果不考虑恼人的广告,盗版网站的“体验还不错,会手动撤下‘单章’,还会帮助写手校正错别字,出‘修正精校版’”。
澎湃新闻就曾引述起点中文网写手“会说话的肘子”对盗版者“神奇手段”的回忆:网文论坛中曾活跃着“手打组”——顾名思义,盗版者用手动输入的方式,绕开正版网文站的防盗版手段。具有传奇色彩的“破晓手打组”,能在热门正版网文上线仅2-3分钟后,迅速更新到盗版网站中。
几个回合下来,肖莉和写手朋友们逐渐失去了维权的动力。更重要的是,以一己之力,打击盗版“付出的时间、精力和成果不对等,基本没什么用”,肖莉说。
对于这一点,正版文学站点也不否认。在一份给《棱镜》书面回复中,阅文集团的高级法律顾问朱睿龙表示,根据阅文的维权经验,“非知名作品的著作权侵权诉讼,赔偿金额可能远不及维权成本”。
“企业方批量诉讼的方式打击侵权盗版尚且不容易,对于作者来说,依靠个人力量独立维权就更加困难了。” 他颇为无奈。
这种情况下,写手们只能寄望于粉丝的坚定支持。“盗就盗吧,如果粉丝喜欢,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在正版网站上)充值了。”肖莉说。
写手“会说话的肘子”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透露,但凡有些知名度的网络写手,只要当新作品达到一定字数,手机端、应用,以及各种自媒体上,都将出现盗版,而且“全文免费”,“目前来讲,无网络作家能够幸免”。
市场机构艾瑞咨询的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网络文学整体盗版损失规模为58.3亿元,网络文学的盗版损失占到了同期市场规模的58.3%。
很显然,盗版者的动机,直接就是钱。
在肖莉早期做写手的阶段,网页游戏方兴未艾,盗版文学站通过免费小说吸引读者,将流量导向肯花大价钱的页游厂商的广告。垂直网站速途网在一篇报道中测算,2016年网页游戏市场一年的推广费超过40亿元人民币。盗版者能从中分到一小杯羹,也是不小一笔钱。
此外,这些流量还导给了手机应用推广及部分网络博彩站点——对于流量,他们也都舍得花钱。
事实上,文字之外,视频也是个盗版频发的领域。某小众视频平台以盗版美剧起家,吸引了众多拥趸,是财大气粗的广告商让它支撑到了今天,甚至还拿到了风险投资机构的投资。
这些广告内容“从APP推广到各种后宫游戏,电商的广告也很多”,在这家平台供职的刘建(化名)说,“广告商只看流量,不看网站(播的)是正版还是盗版”。
但版权所有者也不是“吃素”的,在“托人带话”、发律师函,以及向主管机关举报的轮番轰炸下,这家美剧平台的盗版行为不得不有所收敛,从“明目张胆”变成了“猫鼠游戏”。
例如,盗版美剧不再开放给所有用户,只有那些达到一定等级的登陆用户,才能搜索到盗版美剧资源。而用户想要“升级”,就得完成“指定任务”,或者累计不短的观看时长。
这些任务包括下载安装多个赞助商的游戏应用,并玩到某个等级。换句话说,是赞助商替用户变相支付了观看费用。
再例如,盗版美剧资源定向开放给三四线城市,以避开版权所有者的监控。因为,主要的正版海外剧采购方都位于一线城市,它们常被“蒙在鼓里”。
多次交锋后,正版采购方的工作人员已颇为无奈。刘建告诉《棱镜》,某视频大厂员工曾私下建议他,该大厂平台推广热门剧集时,希望盗版平台“收敛些,撤下宣传物料”,避免让大厂难堪。
盗版者的又一个动机,是流量做大后的“洗白”。
以这家美剧平台为例,在汇集足够网络流量并获得融资后,它一度希望向短视频及拍客领域转型。
用盗版内容吸引流量,待流量做大后再采购正版版权“洗白”,在很多创业者看来,这是中国互联网环境下的一条必由之路。
中国传媒教父黎瑞刚投资了多家网络媒体,对网媒的成长路径颇为熟悉。他就曾坦率地点破了很多盗版者的这条“洗白之路”:“互联网(媒体)从头一天开始,都是做集成式的,天生都有版权问题……但随着它的发展,在版权无序的状况中迅速扩大了用户和渠道,获得融资后进一步扩大渠道……在版权正版化方面不断调整。”
4月底,国家版权局等四部门联合表态,将对各类智能终端等流媒体硬件和各种流媒体软件非法传播他人作品的行为进行严厉打击。
此外,其还将“强化在短视频、网络直播等领域的版权治理”,同时“巩固在网络影视、文学、动漫等领域取得的治理效果”。
刘建说,其供职的视频平台现在处境尴尬,一边是转型效果尚未显现,另一边又舍不得盗版带来的巨大流量,“没了流量,就更融不到钱了”。
作为转型尝试,该平台试图采购更为价格低廉的泰国电视剧,还想要与YouTube上的网红们建立内容采购关系,但目前仍未看到进展。
不过,对于原创者来说,付费如今也不是“通向罗马的唯一道路”。头部写手就找到了更丰厚的盈利来源,他们看中了内容改编权的售卖。“写得好,粉丝多,IP一卖,挣得钱比充值多多了。”
肖莉举例,她的一位写手朋友通过付费阅读拿到了10多万的分成,但通过售卖内容改编权,一次性拿到了约200万的收入——这是前者的10倍不止。
在正版网文站点的推动下,如今,网文内容改编较此前更为成熟,涉及电影、电视剧、网络游戏和动漫等多个领域。
但版权易手并不意味着盗版随之消失,事实上,原创者面临的麻烦越来越多。朱睿龙举例说,有游戏厂商利用网文知名度“蹭热度、搭便车”做虚假宣传,也有电商平台“销售网文正版周边的仿冒、侵权商品”。
让版权所有者头痛的,是改编市场的维权周期过长。版权的黄金开发期“往往只有几年甚至几个月”,但部分诉讼周期常在一年以上。朱睿龙表示,维权期间仍在市场上存在的盗版内容,会大大影响正版产品的销售。
对于正版平台来说,进军免费阅读市场也是一种直面盗版挑战的解决方案。阅文CEO吴文辉在一次采访中承认,免费市场比收费市场的“用户规模要大几倍,前几年基本上完全不成比例”。
2018年下半年,传统付费网文阅读平台之外,正规运营的免费阅读产品进入大众视线。
主打下沉市场的互联网资讯平台趣头条发布了网文阅读应用“米读小说”,而流量平台WiFi万能钥匙则推出了“连尚文学”。
米读小说和连尚文学都主打免费阅读,会在内文中插入广告,以补贴内容成本。
在接受垂直媒体《深响》采访时,趣头条创始人谭思亮详细解释了米读小说的商业模式:当下的获客成本可以从长远的“每用户平均收入”(ARPU)中赚回来。比如米读获客成本是7元,每天贡献收入4-5角钱,减去留存衰减,一个新用户六个月之内贡献的广告收入能够覆盖新增成本、内容成本及其他成本。
其中,内容成本自然是付给作者的稿酬。换句话说,在收费平台,付费阅读的读者养活了作者,而在免费平台,则由广告商负责作者生计。
尽管阅文随后也推出了免费阅读产品“飞读”,但吴文辉否认市场发生了巨大变化。他说,免费产品吸引的多是盗版用户,现在免费阅读兴起,主要是由于“广告市场兴起,以及广告价格提升”。
中宣部版权管理局局长于慈珂在4月下旬出席公开活动时,则再次重申相关部门对于版权的“适当保护”原则。他说,“不能弱化保护,也不能过强保护,不是越强越好” 。
“如果保护过度,超越了基本国情的实际,也会损害保护的宗旨、文化和经济的发展”,于慈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