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5日凌晨1点,小琴在忙碌了一个晚上之后,收拾东西从位于北京市航天桥附近的公司总部,搭上出租车,回到她在东五环附近的家。
北京暮春的气候,天越晴,夜越冷。路边等车时间长了,还会让人打寒颤。但她顾不上这些,一边回着微信,一边靠在出租车椅背上,这是她一天最放松的时光。
这不是她第一次穿越北京的长夜 —— 在来北京五年之内,她前后换了几家公司,从近在咫尺的传媒大学产业园,到在航天桥的独角兽公司,薪水越来越高,加班越来越多,但位置也越来越远。现在,她每天要花三个小时在上下路上,在一次忙碌的加班之后,往往到家已经是午夜一两点。
她本可不必这么远 —— 公司这里给他们提供了两千块的租房补贴。但是在看了公司周围一圈的房租后,她放弃了这个福利:房东们对公司的补贴政策比新员工更熟悉,早早就已经相应提好了价格。算来算去,在那里住的生活开支仍然要比现在的房子要贵五百元。
另一点是:她和妹妹,几乎已经把这个住了五年的地方当做了家。小琴2010年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曾经嫌弃过这个老小区的破旧。但是,在日益增多的家具里,在一天一天的生活里,甚至包括和房东的口角里。她发现这间房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但它终究不是家。三年前,租在她楼顶上的学姐下了决心,把房子买了下来。这让她也有了拼一拼,把房子买下来的想法。但最后这个想法并没实现:她还不够五年的交税记录。但她并没有着急,作为一个90后互联网人,她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北京房价的成长,竟然比任何人成长的速度都更快。
2017年,在新一轮限购政策之后,北京的房价交易终于从去年的疯狂中暂时冷静下来,出现了一个新的冰点,4月北京二手住宅完成网签16902套,环比下跌 35 %。价格则较 3 月下跌了 6.8 %。并且随着雄安新政的到来,北京周边房价也出现了一定程度走低。
但对于北京大多数人而言,这一 “ 好消息 ” 让人笑不出来:4月的北京房价已达到 44635元/平米,而二手房的交易均价则为 59564 元/平米。后者的价格已经超过了2016年北京市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考虑到北京有钱人多,无形间拉高了平均数,大部分北京人一年的收入无法买到一平方米的房子。
(图片来源:齐家网)
在过去,互联网和金融被从业者认为是购房的主力,他们收入高,提升快,是在上一个十年买房的主力人群。然而,面对如此高的价格,即便是这两个黄金行业也得望而却步了。
根据最大的互联网招聘平台之一的 Boss 直聘的数据,在2017年,北京市互联网从业者月薪达到 4 - 5 万元(税前),也就是达到“一月不吃不喝能买一平米北京房子”的人,基本上已经达到了总监和公司内资深专家(主要是技术岗)的水准。甚至包括一部分的创业公司的管理层。
而如果再提升一个台阶,达到“一个月不吃不喝能买一平米真正的北京房子”(即达到目前朝阳区均价80988元)的要求,则人数更少。以朝阳区均价BOSS直聘数据显示,2017年1-4月,北京市互联网从业者月薪能够达到这一数字的仅占到招聘需求的0.05%,而在5年内达到这个数字的人,又仅占其中的12.1%。也就是说,在北京,十万个互联网白领中,只有6个能够在工作5年内,月薪达到8万元以上。不过好消息是:如果有了5年的工作经历,在行业内的选择就会多出很多,获得高薪的机会也会多很多。
对于在北京的年轻互联网人——尤其是90后,来说,5 年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节点:它代表着开始成为业界中坚,可以期盼高收入的年份,是从开始到北京工作到可以获得购房年限的年份,也是一个人开始成熟,从立业到结婚生子的年份。更何况,在他们毕业之后的五年,大约是2011年到2016年,这也是移动互联网发展最为迅猛的年份 —— 如果不用考虑北京房价的涨幅,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美好。
投资公司执行总裁、地产投资专家周艳粉曾经做过五百例以上的购房咨询,见识了90后开始被涌入房地产的整体过程。在她的回忆里,直到 2015 年房价再次起飞前,前来咨询的购房者都是以 70 后为主,他们在北京市实行大限购之前都完成了资产配置。因此,他们有充裕的财力和需求进行再次投资。再者是“60后”的孩子婚房和退休养老需求之外。除此之外,除了在少数移动互联网技术浪潮中成功抓住机会套现的幸运儿,90 后自购房仍然很少。
站在后来者的角度,2013、2014年的房价平稳期应当是90后北漂一次难得的“上车”机会。然而,这个机会却没有被大多数90后抓住。原因有三:大多数90后互联网从业者都是2011年后毕业,已经没有户口,社保年限未满,没有购房资格;房价平稳期让人产生了对房价持平甚至看跌的幻想;大部分人刚刚踏入社会,没有结婚,没有真正购房的刚需,他们宁可把收入放在提升自己和享受生活上。
还有一个原因是心理上的:理想主义。涉世未深的90后青年,还没有真正领略到资本增值的威力。刚入行收入不高,但对未来的预期,和希望独立的心情,让他们不愿提前购房。“不愿意拖累家里,大不了回二线” 是很多人的真实想法。
“大家乱七八糟的聊,但是也不会说聊到房价或买房的这个问题,因为大家没有资质,也没有什么钱,就是年轻人嘛,嘻嘻哈哈就过去了。”
小陈就是这样的年轻人之一。
2014年,她从南方一所大学毕业,在就业时有过很多选择。她最后选择了一家门户网站,理由是 —— 这里能够提供户口,这在北京互联网从业者中极其难得。然而,即便对这一群别人看来离买房最近的青年,买房仍然更多是一种谈资:北京当时的“上车价”已经到了近80万元,几乎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拿出的全部积蓄。真要动用这笔钱,不仅需要投资眼光,还需要极大的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2016年3月,小陈终于拿到了户口,但并没有马上考虑买房的事情。她当时准备从门户网站跳槽到业内一家巨头公司,跳槽和户口搬迁几经波折,几乎消耗了她全部的精力。一切都弄完之后,已是2016年8月。
在新单位,小陈发现周围的同事变了:这些同事比过去媒体的年轻人工作年限更长,收入更高,他们谈论的许多事都关于买房与投资,从同事的嘴里她了解到:北京房价已经开始了又一轮激烈的上涨,这一次可能比以前涨的更快。
她的男友去了另一家互联网大公司,也听到了类似的传言。他们住在望京,决定打开搜房网站看看旁边的房子价格如何,结果发现:原来他们关注过的一栋望京房,不知何时,价格已经从四万涨到了八、九万。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们就下定了决心:即便动用了两家所有钱和自己的积蓄,甚至借钱,也一定要在北京赶快定居下来。他们取消了国庆的出游计划,决定去看房。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第一次看房就遇到了新的一波变动:“9.30”限购,北京住房的首付从30%提到了35%。这个5%意味着同样一套房子他们要在自己的预算里要多加上10万元——这几乎是两人近一年的积蓄。
和小陈男朋友同时看房的还有另一个男生,但因为一些决定延迟了购房。新政出台后,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只能把自己的期待值从小型两居改成了一居。
小陈第一次感受到了资本与政策的博弈给她生活带来的变化。她像许多90后一样,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房价会突然一下子涨到这么高,就已经被卷入这股生活的漩涡里,她只能多看几间房子,尽力求变。
作为房产投资顾问,周艳粉的直观感受则是:90后的比例急剧增大了。咨询购房的90后一下涨到了总人数的三成到四成。但作为一个房产投资顾问,她比小朋友们看的更远:这一波“涨潮”来源于2014年去库存化后金融政策的暂时宽松,发端于2015年的北京东部板块投资利好(因传出北京市政府将东移潞城的消息),在2016年两会前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在这波楼市中,较早察觉并利用信贷宽松的人是最大的赢家。周艳粉亲眼看到和指导了不少这样的客户:通过资产优化,加上抵押杠杆,甚至通过夫妻家庭情况的变化(比如假离婚),许多人在几个月时间里就让自己的财产翻了倍。“很快从300万资产跳升到600万,600万跳升到800万,800万跳升到1000万。1.5到2倍地向上跃升。”
不过,这个盛宴中的获利者大多数为70后和80后,他们大部分已经是有房中产,手中有足够的资本进行运作,对房市变动和交易政策十分娴熟。部分80后由于刚需买房较早,因此也搭上了这波上涨的快车。而手中没有房,又对购房信息不够了解的90后,尤其是刚毕业的外地青年,即便准备购房,也往往对购房的基本信息十分茫然,对信贷政策更是一无所知,因而当他们入局时,房价已经被先来者扳了高位。
但在时间上未能赶上快车,那么空间上还有一条路:走得更远。
在九月到十二月,小陈从位于中关村软件园的公司总部开始,考察了周边的所有楼盘。但她发现早期来的互联网员工们早已经把周围的所有楼盘 —— 从西二旗到中关村 —— 的价格炒得不亚于市内。她最终只得放弃了这一想法。她开始逐渐向城市的外围拓展,从市区朝向昌平,但被告知 “昌平的房价也翻了一番。”
在小陈向北的同时,住在东五环的小琴则向东。那里有被称为“北京睡城”的燕郊。2013年,小琴曾经有在北京定居的打算,目的地主要放在了通州。一个姐姐建议她买更远一点的燕郊房子,说燕郊房价只要三到四千,未来一定会涨。但小琴并不愿意去,因为“燕郊已经出北京了,五环也算是没出北京城,但是燕郊已经出北京城了。” 而且,她也并不打算毕业就成为房奴。
2016年,当小琴再看那栋燕郊房子的时候,价格已经涨到了三万。在北京购房的姐姐把燕郊的房子卖了,换了一个一室一居的东五环,在传媒大学找了一份行政的工作,过上了紧促但安稳的生活。“而且离上班地点近。”
燕郊排队等待去北京的乘客(来自:中新社记者 盛佳鹏)
当再谈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小琴并没有表示出太多的后悔。但她理解了,决定未来生活水平和阶级地位的,有时不是类似于“伪楚”之类的高深知识,而是年长同事所分享的一些看似“庸常”生活技巧:例如不要犹豫,不要过度考虑房子的位置是否体面,是否在北京,必要时该借钱就借钱,换工作一定要记得先找一家公司挂上社保。
在果壳工作的大宽,比小琴更早来到北京。他同样看到过燕郊的房,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付首付,但是最后交首付的时候迟疑了,理由与小琴类似:燕郊实在太远,而且不在北京。而自己等到五年社保期满,也攒够了钱,正好可以在北京买。
还有一个原因:彼时的燕郊仍然荒凉,除了住宅楼(有一部分甚至尚未完成,只有地基)以外许多地方空无一物。这片荒地上唯一在运动的就是买房客,他们排着像“春运时的火车站”一样的长龙,人人脸上露出狂热的神色,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大宽感到不可思议:
“我当时有点觉得:他们是不是疯了?”
2016年,大宽看到了同事的通知,开始筹划买房。北京市内已经涨到了五六万,把他又逼回了刚开始的燕郊,但果不其然:燕郊涨了。他只能去更远的大厂,大厂的价格也涨到了两万五。
最后大宽没买,除了他认为太远交通不便外,他的归因是“我本身就一直不是特别着急的一个人,因为我对买房这件事并没有特别大的,我一定要买或者怎么着的这种心态。”
大宽的妻子是他的高中同学,两人毕业两年就结了婚。结婚的时候,妻子并没有要他买房,而是两人一块奋斗。到了13年,孩子出生,他才第一次琢磨买房的事。但是两人在北京社保的仍然未满。16年,社保满了之后发现房子“只剩四五万的了”,两人一起还能凑合三四十平的房子,三口之家就装不下了。
种种复杂条件,加上两人性格,最终也没确定房子在哪里买。
但在犹豫的过程中房价仍在上升,大宽发现,买得起的房子正离他们越来越远。2017年3月,大宽终于决定不能再等了,买一套河北固安的房子(房价19000元)。这套房子已经不是居住,而为了孩子未来的教育保存经费,因为“怎么理财也跟不上房价”。
在他刚刚交完首付之后。突然传出了固安限购的消息。21号上午,一个朋友跟他说固安要限购。一开始,大宽不相信,“销售也没告诉我”。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销售用急切的声音打来电话:今天必须来签,不然就不行了!就得交50%首付了!已经交的首付没法退!跟他一块去买的朋友得知这个消息,立即连夜开车赶往固安,终于赶到在午夜前签完了合同。
大宽比朋友幸运一些,销售让他等消息,到了8、9点之后,终于告诉他:只要在12点之前把合同编号提到房管所网站上,可以第二天再来签。第二天,在大宽签完合同的同时,固安正式宣布限购的新闻出现在了各大媒体上。
从时间上看,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幸运的买房者:在此之后,随着雄安新区消息的发布。河北县市一个接一个限购甚至封盘。他有时回想起最初燕郊的购房记,感叹 “ 现在看大家还是没疯 ” 。
但他不是最后一个仍然希望在北京买房的90后,在限购之后,90后已经变成了周艳粉咨询的主要人群。只不过,现在的问题又从投资,变回了最原始的:如何实现在北京买房。
周艳粉的估计是,北京目前的“上车价”,新房基本上在160万到200万之间,主要集中在六环的房山、大兴的地铁站附近。但问题是,北京几乎已经了没有新房的供应。而二手房的最低首付,则为200万到250万 —— 这样的价格,只能买到近郊60-70平米,2000年前的北京旧房。
二手房的高价格,加上一系列的限购政策,令北京的成交量急剧萎缩。4月北京二手房住宅共完成网签16902套,环比减少35%。曾经兴盛一时的房产中介链家地产,4月份多个门店业绩几乎为零,已经关了87家门店。而对周艳粉而言,尽管咨询她在北京买房的90后很多,但他们的首付 —— 大概100万元左右 —— 已经远远不够“车票”了。
但现在她已经跟这些资产不足的普通90后说得最多的,是建议他们放弃“上车”的想法。如果一定要在北京定居,建议他们改走租赁或者参与自住房摇号。
“你一定要把你的信息尽早地录入自住型商品房系统,你反正跟着大家摇吧,虽然这个几率非常低,但是这是唯一可能会实现的一个途径,在北京买房的一个途径,你就先跟着摇,对吧?”
她原先会建议一部分人在二线购房,但随着二线城市纷纷限购,这条路也越来越窄。一些90后咨询者开始咨询其他的理财方式,对此周艳粉表示谨慎“他们的社会经验和对资产的敏感度其实都不足,不足以支持他手里的百万左右的现金量,做多种渠道的配置。”
面对越来越高的房价,一些大型互联网公司为了挽留员工,试图走另一条路:为员工修建自住房。小米曾打算与万科合作开发北京海淀区大牛坊村的永丰自持地块,建专为员工的小产权商品房。小米员工可以半价购买这些房子,但无法获得产权和房本。这个令人能回忆起国企福利分房时代的措施,曾经吸引不少 90 后的关注。但不久后传来新消息:此次合作因监管等方面的原因已经搁置。
最终,大部分人兜兜转转,从技术上回到了2013年的状态:有了一点积蓄,梦想遥遥无期。
但也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价值观。最大的一点是改变了许多90后对于工作和财富的观念。许多人第一次开始认真学习投资理财,也有许多人第一次认识到了资本的力量,包括工资在资本运作面前的不真实感。
小琴在看房过程中看到了许多故事。在房价最高的时候,许多房子合同签好后的房主临时反悔,一个房主在售房之后,计算出房子未来可以涨200万。然后房主立即毁约,宁愿赔给购房者60万的违约金。购房者威胁去找媒体,但是无果;一个房主的房子被两个中介看上,两个中介互相抬价,一个中介对客户说:“说那我们加十万块钱把这房子拿下,我从我们中介利润里面给你拿出来五万,你自己多出五万。”
小琴回忆起那种五万的口气,“就好像谈五百块钱一样。”
她以前把财富自由分为三类:第一个财富自由就是超市财富自由,第二个财富自由就是商场财富自由,第三个财富自由就是真的是财富自由。她估算,超市财富自由需要两万的月收入,商场财富自由则需要至少五万。但这两种财富自由,在第三类财富自由 —— 至少,在能在北京买套房的自由面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但她仍然心态乐观,尽管每天仍然为了节省五百块钱房租而午夜打车回家。经过几年的打拼,她已经成为了一位高管的直接助理,前途日益光明。这个高管曾经是知名的媒体人,90年代就在北京买了三套房。
有一些同事已经筹划着撤退,但小陈仍在坚持,她把看房的心得和疲劳写到了朋友圈里,隔一段时间就会写上几条。春节时她回到了松花江畔的家乡,那里有中国最好吃的大米,却没有中国最好的工作。更何况,她已经拿到了户口,并且不久就要结婚,她和她的恋人必须背水一战。
围绕着她工作的软件园的楼盘里,有一个名字叫:唐家岭。它曾经是北京“蚁族”的安乐居,以低廉的房租吸引了大批的外地大学生和北漂者。2009 年,当时的《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潇曾经在一篇名为《他们叫蚁族,他们在蜗居,他们的生活多美好》的文中,这样描述当时还是城中村的唐家岭: “尘土飞扬继而污水横流的窄路,需要在随意垒高的筒子楼下躲避行人”。有人下了车,惊讶于“北京也有这样的地方?”
在文中,杨潇记载了24岁的诗人杨海明的诗句:
在一个黑漆漆的雨夜
我终于一脚踩进了泥里
那些稀泥和石子像久违了的情人
在我鞋里缠绵
“X他妈的!”
我不知道那些灯光去了哪儿
2011年,唐家岭开始实行腾退改造,蚁族和污水成为历史。2013年,在他们住所的废墟上,唐家岭新城完工。
现在,它的二手房每平米均价是:50094元。
*应采访对象要求,小琴、小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