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36氪经授权发布。
撰文丨李楠
编辑丨糖槭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杨笠深爱着自己的工作。她喜欢被告知几点几点,出现在哪,做完什么工作,那让她觉得带劲。做《吐槽大会》的编剧时,因为嘉宾的档期不固定,经常要熬夜,11点采访完,第二天下午3点就要出稿,累,压力大,但也爽。从想出一个好段子,被公司总编剧肯定,到嘉宾炸场观众叫好,每一个环节,她都有成就感。蜷在椅子里的她描述工作时像是在说一个完美的恋人,忍不住感叹,“这工作也太好了。”
任何关乎表达的工作都可能遇到争议。在《脱口秀大会》上,她用了5分钟时间,调侃男人的谜之自信,现场炸了,4位领笑员中1位女性3位男性,都为她爆了灯。Jony-J用一种怀疑的语气说,“她在说我吗?应该没有吧。”那一段视频连同其中的金句很快出圈,但争议也随之而来,有人觉得受到侮辱,有人说她靠讨好女性,找到了财富密码。
截图丨《脱口秀大会》第三季
这些质疑的确让她委屈了一阵子,但很快也就想开了,脱口秀要冒犯,总会有人不开心。更何况,想干好这份工作,就得有抗压能力,放宽心,她珍惜这份工作。
工作治百病。她知道,从小到大,女孩子会对自己有各种各样的判断——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身材不够好——自从说了脱口秀,这些烦恼也通通没有了,“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有工作。”她说。
这种甚至有点好笑的骄傲来源于曾经的失去。2014年本科毕业后,她做了半年设计师,满足不了甲方;干了一年剧场场务,又不甘于单纯的体力劳动;索性回家待着,一待就是7、8个月,没钱交房租,只能朝父母要。生存焦虑和表达焦虑同时到来,她只有画大量的自画像,与自己交流。
那段日子,她总是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就哭了。“觉得苦,迷茫,没有社会身份,在社会上是无用的,钱都赚不到就说明没有价值啊,也不被接受。但我又想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啊,我就是想自己过得舒适,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脱口秀给了她生计,她的逻辑简单直接,“能赚钱,就说明有价值。”更令她感到满足的是,工作还顺带着解决了一个年轻人的表达焦虑。包裹在笑话之中的调侃,是让她最有安全感的表达方式。
她仍记得最早接触线下开放麦的时候,走出家门,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一下子就变好了。站在小小的舞台上,一束光照下来,她开口说段子,并不在乎观众有没有人在笑,“我就是想找人说话”。
以下为杨笠的自述:
吐槽男的谜之自信那一期播出后,我完全没想到真的有人在生气,觉得我侮辱了他们。我有很多男生朋友,他们平时很喜欢给别人上课,我认识他们,才写出那些段子,他们看完觉得很开心啊。我以为大家看完都会笑一笑,说“好像是有点这样”。
节目播出的第二天,颜怡颜悦对我说,“我们很担心你。”听完我就哭了,她们也哭了,就哭作一团。那一刻我觉得她们懂我的处境,所有委屈就都释放出来了。
我不想攻击和伤害任何人,也不是真的想把男女对立起来,那只是我的一个角度、技巧。有人说我讨好女性观众,掌握了财富密码。(但)我只是在讲我的观察,我没有刻意在讲女性。后几期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在演,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又不小心攻击到别人。我知道,我长得没那么凶,我声音比较弱,说话没有那么坚定,这些都是我现在还没死那么惨的原因。(笑)
但我想通了,如果有人觉得受到了冒犯,对不起,就只能这样了。
因为这个事我控制不了。做脱口秀演员,写什么、表达什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你想写跟别人一样的东西,从技术上来说就不可能,因为你感受不到别人的处境和成长环境。每个脱口秀演员都有自己常用的出梗方向,只不过我的方向可能是性别或女性,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我恰好是女性。
截图丨《脱口秀大会》第三季
私下里,我会和公司的男同事开玩笑,说台下坐着的都是你们的粉丝,但对于我们女演员来说,台下坐着的是我们的客户,这些人对女演员是有要求的。
某些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大环境是很难控制的,我站在台上,别人怎么看我,我也控制不了,但我相信他们不是故意的,他们也在一个盲区里,没有谁天生想害谁。
慢慢地,那种紧张感、被审视的感觉在逐渐降低。这跟公司的人对我很好有关系,我对我的朋友非常信任,所以我不会害怕观众。我也敢在台上乱说话,因为我知道导演在剪辑的时候也会保护我。
我跟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我还在线下演出的时候,讲了一个关于女性的段子,角落里有两个人穿着衬衫马甲,拿着酒,说了一句“好骚啊”。我立刻怼回去了,下一个段子要讲到一个猥琐的人,我就说,“就像下面这两位观众”,很多人都笑了。
这个事情当时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突然被击中,陷入到了一种巨大的抑郁情绪中,觉得自己跟整个世界都隔离起来了。到现在我也不懂为什么当时的感觉那么强烈,可能是因为上台很多次了,觉得自己是有话语权的,我是安全的,但是那一刻这些破灭了。
我好得也快,我记得我当时问周奇墨,你有时有这种感觉吗?他说我懂,但你现在要注意千万不要享受这种情绪。我觉得很对,我就告诉自己这很危险,不能崩溃,千万不能崩溃,然后第二天,可能当天晚上吧,回家干点啥就好了。
我不知道其他女演员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只遇到过这一次。
为什么《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才出现这些女生听了会懂的段子?因为有颜怡颜悦和我啊。上一季我也来了,讲的也是这些,但我不够好笑,观众就看不到我。
接受采访时我最不喜欢被问到,“脱口秀行业的女演员为什么这么少?”首先,这个问题我不了解,我工作没几年,我不了解社会,然后我要对这么大的议题发出一本正经的评论,我的心理压力就有点大。
我看到的事实是,如果一个行业女性出现得多,自然话语权就会倾斜,你就不断去做,这件事就会变好。
半决赛之前我很焦虑,我太想赢了。那一期的赛程设置是有人会被淘汰,还搞了一个仪式,走的人要向大家告别挥手,发表感言。其实你知道你没有送走任何人,他们都是你的同事,但你还是极其伤感,当时晋级的选手都在后面悄悄地哭,这个游戏太上头了。
很多人说我这一季变好笑了,因为我在学习、进步,我想把这件事情做好。我经历过没有工作的阶段,感受不到自己的社会价值,我现在有了一份我做得好的工作,(这份工作)还这么特别,能让我表达自己,我一定要珍惜它。
线下演出的杨笠
2014年,我从北京的一所设计学院毕业后,做了半年设计师,换过两家公司,后来就不做了。我给不出甲方想要的东西,给出了也贼难受,就想我怎么做这么傻的东西?我不喜欢他们对我指手画脚,但是我又拿了人家的钱,人家凭什么不对我指手画脚呢?双方不断来回博弈的过程也很消耗。我那时住通州,早上坐公交,挤地铁,很痛苦,觉得自己没有被尊重。
做不了脑力工作,那我就去尝试下体力工作吧。当时我搬到了北京的一个剧场附近,就去剧场当场务,工作很清闲,也挺开心,下午3点上班,一群男男女女每天打打闹闹,很像上学,晚上7点到10点演出,我就当领位员,然后就下班了。
干场务也有社会价值啊,我还干得挺好,当上小组长了,管十几个人。有时候要扛事,比如一些拿着赠票来看音乐剧的观众迟到了,我跟他解释只有曲间才可以进场,他不明白,说里边唱着呢我着急,他就很凶很凶,还会和你吵架。然后我就会抵着门说,现在不能进就是不能进,你再这样的话我会请保安来。
因为剧场离家近,可以走路上下班,所以我才做了一年场务。慢慢地我发现,玩玩闹闹很开心,但是我自己没有被填满,总觉得还有很多的事要去做,我就回家了。
在家待了7、8个月,每天用手绘板画画,看电影,出门溜达,除了交房租和点外卖,也不花钱。我同学给我介绍过一些设计的私活,我都收不到尾款,因为我设计不出人家想要的东西。父母很好,我每个月要问他们要钱,他们也不敢多问,怕我崩溃。
有时会哭,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哭。觉得苦,迷茫,没有社会身份,在社会上是无用的,钱都赚不到就说明没有价值啊,也不被接受。但我又想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啊,我就是想自己过得舒适,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2018年10月,我来了笑果,在这的工作压力很大,比如做《吐槽大会》的编剧,经常会有强度非常大的急活,有的嘉宾档期非常不好敲,可能截稿期前一天晚上采访他到11点,然后几个同事就一起熬夜想段子,第二天下午3点读稿会上给总编剧修改,改完你再去教嘉宾怎么说。
现在想想,我以前的痛苦是因为我太游离在生活之外了,生活需要投入。你现在告诉我,有一个事,我必须几点几点到哪做完,我就会很带劲。我还能赚钱,说明我对别人产生了价值,我贼开心。
上一季《脱口秀大会》我总排名第10,两次单场排名倒数第一,大家就跟我说别急啊,可能你还不适应,你走得太靠前了什么的。我也不懂什么是“太靠前了”,就是接下来按部就班地做我的工作。我很努力,任劳任怨,我不想再回到那7、8个月的状态,我知道没有工作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做编剧很累,我还是要求自己去线下演出,我跟自己说,我是一个职业的脱口秀演员,我不能离开舞台。有的时候真是不想去,特别困,一直打哈欠流眼泪,稿也没准备,都是演出前一个小时才去想,看手机的备忘录里记了什么最近好玩的事,捋一捋,然后就上台了。等讲完了,整个人就贼精神。
做脱口秀很多瞬间都有成就感。跟同事一起讨论的时候,我说一个段子,大家开始笑,说这个太好笑了,一定要用,这个时候就有成就感。读稿会上你给其他同行读了,他笑了,你还是有成就感。你读给嘉宾,他笑了,然后讲得很好,观众反响也好,都有成就感。这个工作也太好了。
赋闲在家的时候,我每天画画,其实也是一种表达,只不过没有观众,我就和我自己交流。我的画大都是自画像,完全没有办法分享的那种,太私人了,我会很害羞,如果看得懂的人能看出我的很多东西,我那个时候的幼稚、孤独,我不敢给别人看的。
有一次,我去看了一场线下脱口秀的商演,一点都不好笑,我就也想去试试。第一次上台讲了什么我已经忘了,就记得我讲了每个人第一次上台都会讲的段子:我为什么来这,因为我看了哪个俱乐部的一场演出,那个演出让我太“震撼”了,我想说这样也行,那我也行。
观众也听了很多次了,但还是会给反馈,会笑。讲完后,我有种出了一身汗的开心,就觉得我一定要再上台,我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最开始演,也不在乎冷场,因为我就是想找人说话,我不在乎观众笑不笑,我没挣你钱,也不会为你负责。
我生活里是个爱吐槽的人。但失业那段时间,我真的没有人说话,我的同学要么在工作,要么结婚回老家了,谁跟我说话呢?生活缺乏一个表达的出口,而我又是一个很需要表达的人。
大概两三个月吧,我就开始接商演了,开放麦是没钱的,商演有的100,有的300,基本没什么钱,就纯爽。中间我在一个汽车广告公司做过几个月前台,想的是找个不用脑子的工作,可以专心写段子。但那个公司太小了,我还要负责订机票,他们老出差,我天天订机票,我就辞职了,我说我要写段子。
有一天晚上在一个俱乐部演出,我演完了就站在台下看着别人演,看着那个简陋的舞台,一束灯光照过去,颜色跟梵高的画似的,台上的人不管讲多有冒犯性、多个人的段子大家都笑得特开心,我觉得一切简直太美好了,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乌托邦。那一刻我感觉我整个人飞在天上看着这一切。
北京一个脱口秀演出现场
可是线下开放麦是一个小圈子,有的段子是没有经过市场检验过的,凭什么说它更好呢?我觉得我一定得走,我得到更残酷的真实世界里去生活。如果我出来了我不行,市场把我干死了我认。还有就是我当时没赚到什么钱,我也会怀疑它的价值。
线上脱口秀跟线下非常不一样,比如说一个段子你没有办法打磨一个月再上台,因为这一期就是要这天录,你必须得写完。有的段子你不能讲,有人会骂你,会发现有些段子观众不接受,公共平台大家内心是有另一个尺度的——这些是我在美好的小圈子里永远也意识不到的。
收益也不一样,线下可能只有几十个人看到,但线上是被很多人看到。所以我渐渐明白人就是得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你才能拓展自己。
我入行一路以来遇到的就是肯定。要说天分,我天生有坦诚的冲动,我想把一切都告诉大家,这样我的心里就很清静。当你越不在意一些事情被暴露出来的时候,你才能自由。
我讲自己在镜头面前挖鼻孔的故事,讲我自己打呼噜的声音,我的一切缺点都可以说,大家都知道了,我就不用端着了。而且大家还是会喜欢我。我当然知道镜头前坐直好,但我为什么要那样,我如果改了我以后每天都要坐直,我多累啊,你就接受我坐不直不就得了。
脱口秀让我觉得安全,因为我想表达的东西是包在笑话里。你让我单纯表达,我太自恋了我。而且别人凭什么听我的观点呢?我觉得自己不配。
说脱口秀之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别人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份工作?他明明也不是很喜欢。为什么我就是受不了?我每天坐在那怎么那么痛苦?我想辞职的感受怎么那么强烈?现在我知道了,别人能做到就说明别人合适,你做不到就说明你不合适,你得去找你能做到的事情。
我的外貌长得不那么有攻击性,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弱,这些我现在都觉得非常完美。我这么说显得我现在非常膨胀和不要脸,但脱口秀把一切都串起来了。女孩从小到大会对自己有各种各样的判断——你眼睛不够大,脸不够大,鼻子不够挺,身材不够好,性格又怎么怎么样——但我现在没有这些困惑,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有工作。
单纯的享乐甚至让我感到不安,会让我觉得人生贼轻,轻飘飘的,非常不安稳,我就放弃了。我试过一阵出去旅游,就再也不想去了,到底在干嘛啊,我欣赏不了大自然,我想和人在一起,那些不快乐、敏感、沉重的东西,该来就来吧,幸好我还是做创作的,可以写嘛。
你说我上一季更多是自嘲,这一季更多地冒犯别人了,有可能吧,可能我这一季更自信了吧,我觉得我挺好的。我讲的很多段子其实是希望每一个跟我有一样困惑的人能接受自己,人要过得好,就是接受自己。
我很喜欢《伦敦生活》的编剧和女主演Phoebe,她之前拍过一个剧,讲三角恋的——她去投奔一个男性的好朋友,但是那个男生的女朋友很介意她们俩,然后她在里边干了一个什么事,她在后厨打开了一个锅盖,里面是咖喱,她就吐到了那个咖喱里,然后盖上盖子,走了。当时你就觉得这个就是噩梦成真,你知道吗?她太凶了,我就很喜欢她。
《伦敦生活》也在讲接受。女主角一开始在逃避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就是她的好朋友死了,然后主角试着直面自己的错误和不完美,面对自己的奇怪,接受自己的奇怪,特别打动我。
我不愤怒了,我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每个人都管好自己。如果每一个女生都过得更好了,觉得男生不喜欢我,嫌我胖,无所谓,那问题不就解决了嘛。如果我的段子能给别人一些这样的启发就好了。
网上很多人说看到我的一些观点受到鼓舞,她们是让我最开心的人,就让我觉得有些话我是该说的,真的有人会变轻松。最近很多采访请我谈女性主义,我不是回避,而是我不了解它。
至于女性脱口秀演员现在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我觉得没到那个可以拿出来总结的地步,不是拿到了话语权或者没拿到话语权,而是所有人的努力才刚刚开始。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就是要过更好的生活,我就是要放下对自己的审视。
* 除特殊说明外,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