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登顶中国动画片票房,是这个夏天电影市场最大的惊喜。关于它的影评已经足够多,在票房无虞之时,来自业内的讨论或许才刚刚开始。
本文作者是一位动画从业者、制片人,他从行业角度谈了《哪吒》的“燃”点,3D风格的优势与劣势,以及这部电影对行业究竟意味着什么。哪吒对抗了天命,《哪吒》也完成了逆袭,那么然后呢?
春末夏初的一天,我和一位资深的动画行业投资人见面,好奇问他:“这几年,您靠动画公司赚了多少钱?”他朗声反问:“这几年,你听过谁靠动画赚到了钱?赚钱当然靠炒股啦!”
彼时,《流浪地球》已是影史第二,《阿丽塔》让人们对《阿凡达2》的期待更上一层楼,《复仇者联盟4》即将首映,想来便会是票房大胜。巧合的是,这几部影片无论中外,都是VFX(Visual Effects)视效大片。动画与VFX同根源,但从2018年下半年起,动画公司、创作者“死伤遍地”,连低成本的漫画也无力经营。即使是行业富二代彩条屋,也已历经《大护法》和《昨日青空》两部票房乏善可陈的境况。
这样的背景下,“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哪吒宿命的口号,也是动画行业的一声呐喊。
《哪吒》的票房目前荣登中国动画片首位,可谓行业的强心针。但同时觉得,它对中国动画的意义应远不止票房,在它票房早已无虞的时候,关于《哪吒》的讨论才刚刚开始。
有人问我,为什么像《哪吒》这样的中国动画电影,往往以“燃”为卖点?其实说到燃,日本动画才是老大哥。远到《铁臂阿童木》《龙珠》,近到《海贼王》《火影忍者》《银魂》,更别提国民级的燃界大魔王《灌篮高手》。即便是以萌取胜的哆啦A梦,在剧场版里也常常以燃作为故事的高潮部分。
在四五年前的中国动画电影市场,最受追捧的关键词叫“合家欢”。这个从迪斯尼、皮克斯泊来的洋词,实际表现却水土不服。沉戟折沙者如云,硕果仅存的只有《熊出没》这“半部”合家欢。等有人发现问题根源不在导演也不在编剧而是在策划,更先进的“大数据”技术被付诸实践。
这种技术当然不是万能的,可它能有效帮助出品方“避险”。数据显示中国的电影观众“仍未长大”,没有家庭观影的习惯。商业电影,类型先行,这点动画也不能免俗。终于,田晓鹏导演“拨乱反正”,一部《大圣归来》开启热血燃爆的先河,众多策划终于幡然醒悟,岛国的经验为何不学?戏剧原理中,第三幕不正需要酣畅淋漓的高潮吗?电影院的“剧场效应”,不正希望让大荧幕和环绕声值回票价吗?
有趣的是,受众群相对年轻,也是中国动画电影“燃”的原因。当一部动画电影的观影人群正好是学生党和刚毕业没几年的职场新鲜人,燃,正是郁郁不得志、渴望改变的他们的情感炸弹。那个战天斗地的小哪吒,是否会把你代入其中——你也曾被世俗粗暴定义、被孤立,你渴望改变世界,获得尊重。没错,“人定胜天”,这恰恰也是一种典型的东方思维,在西方,你赢不了上帝,你只能祈祷他祝福你
燃的关键词就是:逆转。逆转的形态很多,“以弱胜强”式的“爆冷”算一种,落后时的“绝杀”也算一种。燃的剧作安排,通常将两者融为一体,《哪吒》算是典型。出生就被定义为魔丸,即使他扰得乡邻不安、惹得师傅无奈,但面对“天雷”,哪吒是绝对的弱小。战胜老天爷,就是要“以弱胜强”。但战胜的方法还不能是拆解钟表式的步步为营,须是一败涂地垂死前的反扳,叫人高悬着的那口气,突然就通了。
燃通常都是战斗戏,一般可被拆解为三个表演阶段:全力以赴却仍被逼入绝境的主人公,关键时刻的励志金句和“超化”(时常体现为变身或觉醒),炫酷的反击。
除了金句的文本外,全部依赖画面的表达(大部分是无台词表演)。而动画之所以能比真实影片更燃,有赖于导演可以利用绘画,去超越物理镜头的透视感、打破角色物体的物理边界,实现更强的速度与力度烘托,甚至用肢体动作的扭曲变形塑造更厉害的“招式”,而且,它还不像VFX特效镜头那么贵。
所以,燃的有理。
《哪吒》的燃得以表现,或许代表了彩条屋旗下制作公司这几年对3D动画理解的进步。首先,我感觉团队对于预算有了更宏观的认识。《哪吒》并不是一部天价动画片,制作周期也被严格控制。在这样的条件下,导演和制作团队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比较节制,省下的预算在后半部的连续炫酷的动作场面中得到了回报。强烈建议大家认真看看片尾字幕的协作团队的名字,记住他们。
相比于《大圣归来》最后15分钟完成度不足的遗憾,《哪吒》保全了燃的重头戏。让人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江山社稷图》中师徒四人在跌落中的缠斗,连续旋转的镜头,捕捉到每个角色各具特色的打斗风格。个人认为是国产动画不可多得的精华,甚至对行业标准的提升,都有巨大贡献。
但正因为绘画带来的“突破感”,燃其实是一种更适合用2D动画来表现的东西。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动画常常描绘的东方题材,也更加适合用2D动画表现。这涉及几个问题:首先,东方题材的主角一般是人而不是动物,3D动画的模型设计脱胎于雕塑。中国历史文化以国画写意为源,本就缺乏对雕塑的认知沉淀,而“恐怖谷效应”又让人很难接受写实塑造的3D人物,所以哪吒才会是一个夸张的“大头儿子”造型,敖丙作为配角,只能领到一张二次元化的扑克脸。
其次,从动画表演来看,3D动画基于模型的物理结构很难被打破(现在的新技术也有实现,但存在问题,且比较昂贵),绑定工作基于效率考虑不可能无限离散,角色的表演和情绪希望张力和细腻同时兼备就会非常艰难——你会看到哪吒的表情总是十分夸张,而敖丙则几乎全程只有肢体表演。倒是火尖枪和混天绫的CP组合反而生动有趣。所以,3D动画往往利用道具来给人物造势——你还记得大圣归来那猎猎的披风么?哪吒变身时飘动的混天绫和周身的火焰,异曲同工。
第三,中西方的格斗思路也很不相同,西方的打法通常是格斗术、兵器、激光,打法偏物理,但东方武术,本身就常常涉及气功、道法这类玄学抽象的招式。
所以,当你惊叹《疯狂动物城》角色表情的灵动,而觉得《哪吒》的人物表演过度或不足时,这其实本身是技术路线的先天不足。从角色上说,《哪吒》中设计最为出彩的,反而是两个三星堆铜人门卫,这正是3D的强项。可以说,如果《哪吒》是2D动画,有可能会是更具神韵的东方大作。
但是,商业电影不是艺术品,具有经验的2D人才缺乏,让影片的工业化往往难以推进。海外加工的高昂沟通成本,让彩条屋痛定思痛,直奔3D。《哪吒》片尾预告的《姜子牙》,本计划是2D作品,网上或许还能找到过去流传的小样,色彩清丽、动画飘逸,实乃上乘。如今改为3D,仅从预告片段看,失色不少。或许也是为了让项目实现的折中吧。
我也想说一点感到遗憾的事情。技术上的高水平,《哪吒》却没能更好地进行艺术探索。无论是场景设计,还是人物设计——李靖上身大下身小的比例设定、敖丙的扑克脸——都让人觉得动画电影《花木兰》和《功夫熊猫》中老外对中国风格的设计,似乎更有独到的东方韵味。
《哪吒》的美术不差,但也只能说它是大众的,而非独到。更可惜的是,美术设计似乎忽略了3D动画的另一要点:大量全景镜头无法表现景深,三维效果不突出,观众却需要忍受戴副眼镜的不畅快感——这可不只是技术层面的事情,它的根源在设计。在美术设计方面,我甚至更推崇饺子导演那部成名短片《打,打个大西瓜》,风格粗糙却独特,叫人过目不忘。
如果说真人电影的成功遵循“二八定律”,那动画电影的成功基本是百里挑一。一些朋友评价《哪吒》不会文戏,可它并不是唯一存在这个问题的电影,几部高悬票房排行榜的影片都是如此。换句话说,一部动画电影能被探讨文戏,已经足以证明它的成功。我的个人感受,《哪吒》的遗憾在于或许稍微“简单”了一点。
我的一位媒体朋友曾在评论《你的名字》时说,这部电影反映的是日本一代人对“乡愿”与“都市”抉择的矛盾。故事之内,有对更深主题的探索,会让电影有更多的回味。然而《哪吒》似乎缺了一点。
《哪吒》的燃来自对抗命运的人物设定,也让这部影片太过简单。天命是魔丸,誓要抵抗命运,角色从出生就定了此后要走的路,稍有观影经历的观众就可以猜到全片走势:被误解的童年、自暴自弃、对抗天命、重获新生。而敖丙也几乎在出场那一刻,就注定了他要经历黑化然后洗白的历程。这样“透明”式的人物设计和剧情走势,让观影中的“意外”爽感降低,对影片的期望几乎全靠画面支撑,而非关心故事的递进,这其实对留住观众是非常危险的。
靠影片画面控住观众并非说明成功,反而从侧面证明了我们的动画电影市场仍低龄而不成熟,不过大家已然“知足”。而高潮部分“诞辰宴大战”,又在节奏上失焦。过多的打斗番数,冲淡了好几个情感高潮点,带来的不是意犹未尽,而是眼花缭乱的疲惫。当“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金句已经扣题,胜利已经让人获得情感宣泄,紧接而来的却还有天雷的轰击。直至最后哪吒与敖丙留下两个灵魂,竟让我有了一种看到超级赛亚人变身超级赛亚人第二阶的虚脱感——我假设,只是假设——如果影片剪去20分钟动作戏,而将预算挪去第一幕和第二幕的制作,会不会让整体更加优秀?
还有一个我们绕不开的话题,来自“IP”。孙悟空已经反复上岗,封神演义的序幕正在拉开(接下来会有一系列作品),中国动画正在和传统故事的IP深度绑定。
动画电影最大的魅力是丰富的想象力。孙悟空、哪吒,乃至姜子牙,这些形象留给我们的想象空间是否还足够?动画大师今敏先生曾说,相比于漫画,他更鼓励年轻人阅读纯文字书,因为那是最激发想象力的。在这个娱乐年代,想象力的衰退,并不只是一部影片的问题,而是全行业的困境。我草率地认为,这一部《哪吒》仅就想象力,并没有超越美影厂50年代的《哪吒闹海》。
而制片方在传统文化的挖掘上,是否还有新招?中国动画电影,能不能继续像《大护法》那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燃,绝不是坏事。IP,也仍未开发殆尽。我们担心的,只是票房大热后陷入狂热,缺乏冷静,再次迎来一窝蜂上马、一股儿扑街的资源浪费。毕竟相比《大圣归来》、《大鱼海棠》10多年的艰辛,如今动画人的条件还是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工业化、规范化的制作经验也更加丰富。我们的动画电影也应该有更进一步的追求。
《哪吒》的成功,是中国动画电影工业化的机遇。这份机遇,当敬彩条屋一杯。
我遥记2015年,那个资本市场火热的年份,影视行业热闹空前,动画行业人声鼎沸。无数创业者、企业家纷纷站出来,要打造东方迪斯尼、中国皮克斯。可只有光线新成立的彩条屋,默默地打开了荷包。
那时光线刚错过《大圣归来》,投而撤资一时被人嘲为行业笑柄。之后诞生的彩条屋,一口气就买下了13家动画工作室,似乎打算用资本一夜孵化。那时的彩条屋,也被视为行业异类吧?
彩条屋从来不是一帆风顺。虽然不差钱,可艺术家云集,工业化制作能力却不足,片子也难产。制片人与导演的创作理念时常冲突,项目究竟走向何方?个别项目高开低走,商业不成商业,艺术不似艺术。所有能遇到的困难,它都遇到了。但我钦佩他们对行业的前瞻眼光与言出必行。在行业的造势运动中,几人真的行动?就好比终于喘过一口气的王微先生(追光动画创始人),又有多少人曾经落井下石的嘲笑?我记得我都曾不怀好意地看轻他们。
《哪吒》赢在燃,赢在不服气的热血。如果动画行业要赢,或许也离不开这口气。作为观众,我们呼唤更多层次丰富、类型多样、深度适宜的动画作品出现,但作为从业者,我们希望行业能更燃一点。
7月份日本京阿尼发生纵火案,全世界动画人深为悲恸。做动画非常苦,孤独无名,青春都伏在稿纸和显示器之上。这世界并不完美,伤痛到处都是,但在动画里可以让它更美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