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青年志Youthology,36氪经授权发布。
你会有兴趣旁观一个人编竹条、修驴蹄、寻海鲜、收集蜂蜜、抠藤壶吗?这些短视频里慢节奏、亲近自然的状态,却击中了在都市中无法慢下来的年轻人。
然而,生活方式的“慢”与短视频的“快”之间似乎天然就存在着一种张力。 人们想要慢下来,但又无法真的慢下来,只能消费和“慢”有关的商品和内容。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想聊聊年轻人为什么会迷上“慢生活”类短视频?除了治愈与舒爽,人们真的能够获得舒适缓慢的生活体验吗?当长达几个小时的钓鱼被化约为几秒钟的上钩,当他人必要的生活经验被转化为“我”的疗愈,“看见每一种生活”变成了经过挑选的集中呈现,那些没有被看见的过程与支线,又该如何去体验与理解?
循着沙滩上的小鼓包,或埋沙的痕迹,赶海人用铲子小心地铲去周围的沙子,挖出完整的猫眼螺,然后用手一挤,螺肉里的水像花洒一样散开,缩小到壳里。
© 赶海
铲、切、削、剪,几个干脆利落的动作之后,驴蹄子被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修得平平整整,刨去泥土露出干净的白色。
© 修驴蹄
打个窝子,饵料加水搅拌,静置后揉打、挤压,做成饵料穿在鱼钩上,甩钓竿,收鱼线,每钓上一条鱼,野钓者都把它们举到镜头前展示,结束之后,再将满满一筐子鱼放生。
赶海、修驴蹄、钓鱼、蔑竹条、抠藤壶……这类短视频里的“慢生活”正在成为一些年轻人的“精神食粮”,不少人在评论下面表示莫名的舒爽、解压与治愈。
上传视频的人也没想到能创造“爆款”,不少赶海、修驴蹄的视频点赞量都超过 100 万。年轻人正把这类短视频当作睡前的固定仪式,并“真情实感”地互动,问驴会不会疼,评价师傅的动作是否足够稳准狠、是否尊重驴的感受。直到抬眼瞥见时间,才发出灵魂拷问:“凌晨四点三十五分,我还在看修驴蹄子,正常吗?”
结束一天大量又繁复的工作,经历漫长的通勤回家,年轻人在一天中最后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几乎不想再进行任何脑力劳动。于是,驴蹄被修剪完成后的整齐感和秩序感;鱼上钩、赶海收获之后的成就感;抠藤壶给“强迫症”患者带来的“福音”,填补了都市年轻人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的情感需求,成为一种“心灵马杀鸡”。
手工和传统技艺对这一代成长于都市的年轻人来说很陌生,亲近自然的生活也常常成为一种奢求。短视频呈现了一种乡村生活的切面,是他们观察另类生活的“后窗”。
从这些视频中,年轻人不断获得古早的新知识:原来驴和马如果不定期修理蹄壳会阻碍行走,原来撒盐能让蛏子从沙滩里冒出来,海玉米晚上会发光……新奇的知识不断刺激着疲累的大脑皮层,让粉丝们持续上瘾。
虽然观看视频的人并没有真正置身“修驴蹄子”的现场,不少人也看得心情跌宕,就仿佛自己也身处当地,亲历过这些活动。这样一块小小的电子屏幕为年轻人提供了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替代体验”,让感官得以抵达手脚无法到达的地方。
但是,真的抵达了吗?
事实上,被浓缩到短视频里几十秒的片段,在现实中可能需要几个小时来完成。钓鱼往往需要顶着烈日在岸边持续等待一个下午;赶海也常常依赖运气和时机,只有每个月逢有大潮的时候,沙滩上才会有比较多的海鲜。而到了短视频里,“等待”与“寻找”的时间被移除,观众只看到了鱼上钩和找到海鲜的瞬间。
对于钓上鱼再放生的野钓者来说,他享受的是钓鱼时从打窝到收竿的过程,而短视频的观众要的是密集输入的“收获感”。短视频把几个小时的钓鱼剪辑成鱼儿上钩的那一刻,加速了“获得”的结果,让快感得以高频率呈现。
某种程度上,剪辑是一种对时间的切割和加速,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和现实中时间流速一致的内容,而是重要“情节”的拼接。名为“ xx 的一天”的 Vlog,在五分钟内就能看完。这样人们可以在短时间内感知和理解远方的生活。
比剪辑更进一步的则是“倍速”功能,“倍速”让原本一小时一集的电视剧在半小时内结束,这对于想要了解剧情梗概的人来说无疑大大增加了效率。但习惯了倍速观看的年轻人,似乎经常有体验慢生活的欲望,但又不想,或不能真正慢下来。
今年六月发布的《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网络视频用户平均每天花两小时看短视频,28.2%的用户不按原速观看视频节目,00 后群体近 4 成选择倍速观看方式。2021年上半年,腾讯视频二倍速观看的用户比 2020 年增加了 100%。
不断加速的背后,是整个社会对“速度”和“效率”的趋之若鹜。
大厂员工必须时刻追赶 KPI,外卖员被框在限定的时间里不允许“超时”,媒体要以最快的速度抓住热点……截止期限(deadline)成为社会焦虑的直接来源,但也被调侃为“第一生产力”。这是现代社会里并不新鲜的症候,在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眼中,社会加速是现代性的核心过程,现代化的经验,就是加速的经验。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社会结构、传播模式和生活节奏都会不同程度地展现出“加速”的特征。
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更犀利地指出,速度的暴力会消除该有的“过程”,甚至消除人思考和反省的能力。他还提出,速度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抓住速度,取得领先,就是掌控权力。
国家发展需要速度,巨头竞争需要领先。普通人仿佛是上了发条的庞大机器上,一个个跟着急速转动的齿轮,即使想要停下都身不由己。
©《摩登时代》
在这一背景下,“加速”是结构性的。这种惯性延伸到生活中,使人们习惯性地感到时间“不够用”,只能在倍速和剪辑的短视频中,去体验一种被精心挑选过的慢生活。
与其说是短视频引发了快餐式文化的井喷,不如说是科技公司看见了这些系统之下被时间困住的人,产品设计者巧妙地识别到了用户微妙的心理趋势和需求。他们的需求催生了媒介的变化,媒介的变化又反过来塑造了人的习惯。
伴随着媒介形态的变化,人们感受到的“时间”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从农业社会到信息社会,人类对时间的感知经历了从循环的自然时间、线性的钟表时间到点状的“媒介时间”的过程。传统的时间秩序——一天 24 小时、一年 365 天的节律都是被规定的,而在媒介时间里,时间的体验方式发生了改变,时间可以在数字媒介中被压缩、加速,甚至被存储和再体验,呈现出无序又分散的形态。
从报纸、广播到电视,直播到录播,信息和内容的记录方式扭曲了时间和空间。电影剪辑让时间倒流、破镜重圆成为可能。互联网和计算机对时间轴线的操控则更加超乎想象:在视频网站上,我们可以看到观众过去留下的弹幕,进行非即时的交流;社交媒体和线上论坛的“回帖”功能也打破了自然的时间序列。
©《信条》
需要争分夺秒的现代人,在倍速和短视频里,获得了一种可以节约时间的错觉。但事实上,不断上划的动作里,视频信息流正在和时间一起哗哗流过。当我们意识过来想要关闭“倍速”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延迟满足”的耐心,甚至用正常语速说话的世界都已经变得陌生。
我们似乎很难脱离“加速”的秩序,更难要求世界减慢压缩时间的步伐,也无法苛求媒介放弃碎片化的内容。但在倍速生活的洪流中,依然能看到很多对抗“加速”的尝试。
“躺平学”和“摸鱼学”的盛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对“加速”的抵抗。还有人在做一刀不剪的长视频,而一些媒体依然在坚持深度报道和热点以外的长期追踪,在短视频的另一端,也有人进入田野,去近距离观察屏幕背后的人的生活。
佩佩是长期关注快手的人类学研究生,最近她在青海的一个村子里做田野调查。那是一个靠近牧区、多民族杂居的村落。
因为要和村民们接触交流,她和其他小组成员就根据当地的时间节奏来安排自己的生活:早上 7 点起,8 点出门,吃完午饭之后,村民们常常会为了逃避午后强烈的紫外线躲在家里,他们也开始午休和整理笔记,然后在晚饭后继续出门,入户和村民们聊天。
从城市到农村,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律之后,佩佩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按时吃饭、规律作息了,几乎忘记本来的生活节奏应该是什么样子。来到这个村子以后,她形容自己“回到了平常的生活”。
和看视频不一样,在田野的过程中佩佩看到了更加鲜活的人和社区。这个村子的布局整齐划一,但是深入每家每户的院子,就会发现他们别有洞天的世界:在家里种果树、种花卉,或者种粮食的各不相同,院子有大有小,邻里关系也有亲疏远近。近距离的观察使得这些丰富的内容有了显影。
© 爷爷给大家展示院子里种的辣椒
而在这里,短视频也不仅仅是一种消耗时间的工具,更是搭载了人情往来的社交,与日常劳作相关的生活之道。
有出门务工的年轻人因为疫情回到村里,在短视频里从零开始学习养殖技术,遇到问题还会主动私信平台上的其他养殖户;有失去父母、妻子离异的单身汉过着独身生活,开始在家里养各种各样的花,设计家里的装饰灯,拍成视频上传。有的人在这里一边养羊,一边拍视频和直播,在过程中把羊卖给了观众,因为观众基本都是一定地理范围之内的人,“主播”就会直接用微信联络有意购买者。还有人在直播间和粉丝直接连麦聊天,直接用方言进行对话,简单地聊一些家长里短或者寻求排忧解难,虽然每场大约只有个位数或两位数的观众,但是互动率非常高。
这种丰富的社交性和联结属性,与他们的真实生活是分不开的。在村子里人与人的距离很近。学生们在村里走走,附近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就会热情邀请他们去家里聊天喝茶。有一次,房东家的儿子带他们去密林里探险,晚上回程的时候,正好看到邻居孙爷爷家为客人送行,大家就一起喝酒、聊天,还有跳舞。这种近距离的社交关系也顺理成章地延伸到了他们在短视频平台上创造的熟人社交圈。
© 帮村里的爷爷奶奶收谷子
除此之外,镜头依然无法捕捉到很多看不见的生活。在他们拍摄、展示的羊崽背后,有很多现实的困难需要突破,比如饲料用得不对,有人家的羊会没法熬过冬天;放养的地方资源不好,羊的生存也会出现问题。佩佩感受到他们生活在很大的不确定性中,一点疏忽可能就会造成“灭顶之灾”,但在这之后,他们又会发展出一些智慧的策略去应对这些问题。但这些可能都没法在经过剪辑、倍速加速的短视频里尽数呈现。
在佩佩的田野中,人本身就是一种媒介,可以看到那无法被加速和剪辑的广阔世界。作为非研究者,我们不一定有机会做专业的“田野调查”,但仍有机会抛开手机,走近差异参差的生活,创造更为真实的体验,而不是被社会与媒介裹挟前进,无论快,还是慢。
参考资料:
[1] 《x倍速追剧,x分钟看完,除失去耐心我们还失去了什么?》,新京报书评周刊,2021
[2] 《凌晨3点,我在抖音看“修驴蹄子”》,开菠萝财经,2021
[3] 《近四成00后选择倍速观看视频,年轻人到底在赶什么?》,澎湃新闻,2021
[4] 《社会减速与媒介时间性》,张磊,全球传媒学刊,2020
[5] 《媒介时间的来临——对传播媒介塑造的时间观念之起源、形成与特征的研究》,卞冬磊、张稀颖,新闻传播研究,2006
[6] 《再论媒介时间:电子媒介时间观之存在、影响与反思》,卞冬磊,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
[7] 《消失的美学》,保罗·维利里奥,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
撰文 | 璐璐
编辑 | 阳少
排版 | 酒喝了一点点
设计 | S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