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作者:唐映忠等,36氪经授权发布。
年轻时脑经活络、处处要强的68岁退休出纳老唐,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叫“二维码”的东西难住,硬生生被挡在商场大门外。
就像72岁的陈大爷也没想到,他仅仅因为网购了一套钓鱼竿,就成了老年钓友圈里当然不让的C位。
当疫情迫使人们依赖数字工具解决衣食住行,也有人正在踉跄着跟上这个时代。健康码、云过年、居家网购……涌入到老年人眼前。
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在疫情防控的推动下,中国50岁以上老年网民的占比猛增到22.8%。其中仅在3-6月间,全国就有6100万新增老年网民,涨幅超过了前十几年的总和。
今年全国两会,人大代表何学彬提出建议,要落实智能化背景下特殊群体利好政策,不要让老年人做智能化社会“局外人”。在刚过去的春运,刷身份证核验健康码服务,已在多地上线——快速迭代的App们,正与这群“新用户”接轨。
数字生活初体验的故事,也正在许多老人身上发生。
四川雅安的侯婆婆,喜欢沿着青衣江散步,看江水缓缓淌过这座小城。
四十年前搬进雅安伏龙巷后,74岁的侯婆婆便再也没离开过。
在她65岁的某天,丈夫钟爷爷留下一张“我下河”的字样,就走下青衣江,从此再也没上来——当时他已是癌症晚期,肚子上肿瘤凸起,活像个孕妇。
两个女儿早已各自成家,都在小城里住着,与侯婆婆步行距离不过半个小时,时常回家吃饭。
平日里,侯婆婆独守在巷子里,与外界联系全靠一部老得不能再老的座机,几十年前装上之后,号码就从没变过。
最初座机是全家共用,接起之后要“喂喂”几声,才能确定这通电话属于谁。但这几年来,女儿女婿甚至是孙子孙女辈,都拥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座机渐渐成了侯婆婆的专属。
只有她,还坚持着用座机的习惯。铃响时,便知是老朋友们来喊侯婆婆去“耍”了。
“喂,侯孃,打麻将不?”
“好好好,马上下来!”
巷子里的老年活动室每天下午都有麻将局,每次小打小闹10块钱上下,却是巷子里一班老人最重要的娱乐活动。
除此之外,一帮老头老太们也喜欢到巷子里大摆“龙门阵”(四川方言,意为闲聊),左摆摆右摆摆,不出两百米的小巷子里,侯婆婆能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老人走在田间小路上。图源边码故事
侯婆婆出门耍的时候,小女儿总要提醒她,带上给她买的智能手机,“有啥子事都可以打电话嘛,免得找不到你了。”
但侯婆婆至今没有养成随身带手机的习惯,每当女儿责怪,就笑呵呵认错,然后推脱给年龄,“人老了,记性不好!”
手机不贵,一部600块左右的小米。小女儿给侯婆婆下载好了全套装备,微信,百度,今日头条,抖音,快手,最流行的软件一个都不能少;以免老人看不清,还把手机字体调到最大。
女儿兴致勃勃带回去给侯婆婆用,结果,就连微信简单的“按住发语音”功能,侯婆婆都重复了很多次才记住——
而这,也是侯婆婆迄今为止唯一会用的功能。
“我人老了,记性不好,女儿每次教的功能,转眼就忘记怎么用的了——好像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一样。”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哪怕手机的字体调到了最大,侯婆婆仍需戴上老花镜。这让三高和糖尿病缠身的她看不一会儿就会头晕,只好放下。
于是,这个手机平时便被搁在了客厅茶几上,备受“冷落”。
不过它也有比老爷座机强的地方:
自从有了微信之后,侯婆婆早上在“晨锻群”里发个语音,就能知道几位婆婆锻不锻炼、什么时候出发,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打电话一个个询问,亦或是到了锻炼的地方,结果别人没有来。
疫情之后,侯婆婆还是喜欢沿着青衣江边散步,也会偶尔去医院看病、去银行取钱。从这些公共场合中,她知道了诸如“健康码”之类的东西,好像需要用到智能手机。
雅安小城的生活节奏舒缓而巴适,但即便是74岁的侯婆婆,虽然嘴上说着“用不惯”,也能慢慢从琐碎日常的细节中感受到这一点变化——
智能手机这个东西,好像越来越有用了。
微信开设的老年人互联网生活课。图源边码故事
“给你姥爷也弄一个微信吧,我想他就说说话。”
寇女士今年68岁,这是她从零开始学用智能手机的最大动力。
寇女士是回族,小时候念书只念到三年级。听懂看不懂,会说不会写,这是寇女士的日常写照。
浩如烟海的汉字,对她而言像是布满荆棘的丛林,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67岁之前的人生,好在有识字的老伴相伴左右,寇女士还能和人正常交流。但自从去年老伴去世后,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咿呀学语的孩童状态。
学识字有点晚了,四个孩子轮番教她用智能机,只希望她能够尽快学会音视频通话,方便日常的联系交流。
但寇女士有一个更罗曼蒂克的想法——她想用微信,给天上的老伴发发语音,说说话。
这是一个注定不能实现的聊天愿望。她的孙女告诉她,姥爷生前的手机号码没有注册微信,因此找不到老爷的微信账号。
不知道寇女士有没有听懂这番解释,她只是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转身看着阳台上的花,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老马,那我和你的花说话,你能听到吗?”
独自散步的老人。图源边码故事
像寇女士这样的老人还有很多。她们不识字,学习使用智能机的过程也更加复杂,会使用的功能也更加单一,听听语音,打打视频电话,对他们来说已是全部。
在奶奶学会用微信后,寇女士的孙女和她交流更频繁了,大多数时间里是用语音的方式。偶尔不方便接发语音时,她会期待微信能推出“文字转语音”功能,这样即便打字回复,奶奶也能听得懂。
孙女还有一份私心。
她想,现在多交流沟通,将来哪一天奶奶走了,聊天记录里奶奶的音容笑貌,还将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
03
早上六点半,72岁的陈大爷准时起床。拿起枕边的手机开始浏览本地新闻,这是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
就像拿着放大镜看报纸一样,陈大爷左手握手机,右手扶眼镜,逐字逐句地阅读。每当看到重要或有趣的文章,他就会分享到微信亲友群和朋友圈。
陈大爷在路边坐着玩手机。图源受访者
春节前,陈大爷看到《四川省春节疫情防控新版政策》后分享到朋友圈,不一会儿,便收获了十几个赞和评论。
有人夸他“紧跟时事,活到老学到老”,陈大爷一边笑着,一边熟练地回复了几个笑脸表情。
陈大爷不服老,他爱买植物染发膏,每长出一根白头发就把它染黑,一头乌黑的头发让人猜不出年龄。
面对呼啸而来的数字时代,他也选择迎难而上。
用智能手机上网的第五个年头,陈大爷已经成为同龄人里名符其实的潮人。聊微信、看头条、刷抖音、逛淘宝,陈大爷的网络生活十分充实。
其实,陈大爷年轻时就是潮人。
高中还没毕业,他是第一批参军入伍的人;复员工作几年后,他成了朋友中第一个买照相机和摩托车的人;退休后,陈大爷看到年轻人都在用智能手机,也立刻给自己买了一部。
刚开始接触时,陈大爷着实不太会。好在儿子住得不远,隔三差五就来教他。掌握基本操作之后,陈大爷便开始自己摸索。
从发起微信视频,到添加好友建微信群;从用手机拍照,再到制作音乐相册。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打电话问儿子,儿子大多会耐心地解答。
如今,陈大爷已经是好几个微信群的群主。他用“战友群”联络天南海北的老战友,每年组织大家参加聚会。在“花鸟交流群”里分享自己制作的美篇,交流种植兰花的经验。
但是陈大爷并不满足于此,他觉得,只有真正融入年轻人的圈子,才能证明自己真的不老。
一次,陈大爷和铁哥们的女儿加上了好友,对方把他拉进一个青年人的微信群。可是两天之后,陈大爷主动退出了群聊。
“手机天天都在响,烦得很!而且我看都看不懂他们在说啥子,算了算了。”陈大爷叹了口气,迅速退回自己熟悉的世界,在群里和老战友聊天。
在部队时,陈大爷的战友有一百多人,但现在能联系上的只有五十多个。“很多老年人不愿意用智能手机,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它的好处。”陈大爷说。
后来发现,智能手机不仅能用来联系老朋友,还有其他意外的功用。
陈大爷喜欢垂钓。学会用淘宝之后,他网购的第一件商品是一套专业的钓鱼装备,包括黑胶遮阳伞、欧式折叠椅、多功能钓箱和精致轻巧的钓竿。
背着新装备去钓鱼的第一天,他刚在岸边摆好工具,立马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去钓鱼大多是退休赋闲在家的老年人。六十多岁的老夏第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钓竿,在陈大爷身旁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快黑了才开口问:“你这些都是在哪儿买的?”
陈大爷回答,都是网购的。老夏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随后几天,老夏每天都会去看陈大爷钓鱼。他偶尔问问钓具多少钱、用起来感觉如何,偶尔又聊起自己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两人逐渐熟络起来。
一天钓鱼快结束时,老夏对陈大爷难为情地说:“能不能在网上帮我买一套钓鱼竿?我自己不咋认字,儿女工作又忙没时间,喊他们教我还嫌我学得慢。”
说完,他把自己钓上的大鲤鱼放到了陈大爷的钓箱里。陈大爷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陈大爷出门垂钓后总能往家带回些东西,有时候是几斤鱼,有时候是一副核桃,还有几株兰花苗,都是别人托他网购送的礼。
最近,陈大爷开始教老夏和其他钓友们用智能手机,从打微信视频到添加好友,从手机拍照到网购钓具。
老年人记性差,学了之后容易忘,陈大爷就把步骤写下来让他们反复琢磨。从那以后,陈大爷管理的微信群又增添了一个。
“很多老年人的儿女都不在身边,没得人教,哪儿看得到智能手机的好处嘛。”
于是,陈大爷决定肩负起这个任务。既是助人,也是自助。
每次遇到健康码检查人员,老唐都倒吸一口冷气。
春节前夕的商场,大大的扫码信息竖立在入口处,老唐想要进去,只能让孙女代为扫码。身后还有人流等待入场,老唐靠边站,低下了头。
不会用微信,是号称“四项全能”的老唐的软肋。
老唐68岁,退休前是一家幼儿园里的出纳,号称36岁自学考取会计师资格证与教师资格证,有“从未收过一张假钞”的好名声。
“当时我是先进工作者呢,家里的红本本有这么大一兜子。”老唐比划着面口袋的大小,每次得意时都抿着嘴。
老唐的拿手绝活是珠算,啪啪啪上下一顿敲,给你算得明明白白。但在这个年代,没有小辈愿意学算盘了,毕竟人脑再怎么算,那也算不过计算机啊。
作为对计算机的一种“报复”,老唐立下flag:永不使用智能手机。
她也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热衷于拿着手机交流。“有啥不能当面说的?闲下来了就去串个门呗。”
平常日子里,老唐着实用不着智能机。公交地铁有老年卡,买菜购物现金支付,她的好朋友也不怎么用微信,想一起上街就电话邀约,回家就拉拉家常,晚上一起看金牌调解节目。
但突如其来的疫情,把老唐的劣势暴露无遗。
在需要一遍遍填个人信息、一天天报体温的日子里,老唐变得不知所措起来。这些工作都是线上完成的,社区网格员发来Excel表格,每家每户填进去,然后再发送回去,简单又高效。
不过老唐连微信都不用,又哪能收到什么表格、填报什么信息呢?
她不得不“屈服”了。某一天,孙女正在日常填表,在看电视的老唐突然调小了声音,悄悄凑到孙女身边,附身低头,小声询问:
“姥姥请你吃肯德基好吗?教教我怎么弄呗?”
孙女一抬头,看见一个年近古稀老人低眉顺眼,于心不忍,义不容辞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老人在使用智能手机。图源网络
正式学用微信的那天,老唐很有仪式感,她摸出老花镜戴上,正襟危坐,紧紧靠着孙女。
也就不到10分钟吧,她就学会了语音和视频通话——不愧是优秀的出纳老同志。
“学得好快啊,唐老师,我妈和舅舅之前教过你吗?”孙女揶揄道。
“没呢,他们都让我等你放假回来教。”
原来,老唐并不是不愿学,只是没人愿意教。
“一学就会了,这有啥啊。”老唐愉快地接受了舅舅的视频通话邀请,房子里回荡着她愉悦的笑声。
“首先,我们先点这里,然后再点这里,会出来一个界面……”
在哈尔滨市图书馆,一堂有些独特的课程正在进行中。
“朝阳课堂”的老师正在授课。图源受访者
独特之处在于,台下坐的是一群白发苍苍的人,台上是面容稚嫩的老师。课上教授的内容,是如何使用微信聊天、如何使用表情包、如何发布朋友圈、如何看短视频……
这是黑龙江大学朝阳爱心志愿服务队开设“朝阳课堂”的第五年,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教老年人简单操作智能手机。
小齐是其中一名志愿者,会定期去图书馆帮忙。一堂课通常有三位老师,一个主讲负责授课,两个助教负责协助操作和答疑,看到有老人不懂就手把手教指导,尽量保证每个老人都能跟上节奏。
经常可以在课堂上看到这样的场景:
老爷爷老奶奶们,一个个拿着本子认真记录着,有的干脆把PPT打印下来,不停地让志愿者解答疑问,学习意愿和主动性都极强。
志愿者们备课需要一些时间。上课之前,他们要把几个常用APP的操作页面一张张截图下来,再放进PPT里供上课演示。
许多APP会定期更改操作页面的样式,每次更新了版本,志愿者就得重新截图,确保老人们看到的是最新版本。
因为遇到疫情,课程从线下改成了线上,这给小齐们增添了许多困难。
他们只能把PPT拆成图片,发到老人们所在的微信群里。每发一张,就发语音讲解相应的部分。在这个过程中要保证顺序不能发错,不然老人们就听不懂了。
到了线上答疑和实操环节,助教只能用语音“云指导”,一大帮人在群里回复交流,显得有些混乱。小齐说,有一次线上指导一位爷爷清理图片缓存,这个功能在app里太隐蔽,隔着屏幕怎么也教不明白。
为什么不能像学生上网课那样,用腾讯会议这类软件做线上直播?
小齐摇摇头,表示这个方法行不通,不能将年轻人的方式平移到老人身上。
首先,老人们会用的软件不多,甚至只会用微信,新软件上课反而会增加学习负担;
其次,微信语音能够反复看和听,这方便了老人们在忘记之后回头温习。
虽然暂时面临一些困难,这支志愿者团队还是会继续做下去。黑龙江是人口净流出和老龄化大省,“空巢老人”多,格外需要给老年群体的数字化培训。
很多老人也曾向子女们求教,但一两遍记不住之后,大多数子女就嫌麻烦不教了。因此,老人们很感激小齐们不厌其烦地回答。
小齐教过一个老奶奶,她说起自己来学习的理由,是因为一次和异地的子女视频聊天,由于不会操作,愣是没看到画面,着急了半天却也无可奈何。
互联网时代对年轻人是友善而便利的,但对很多老人而言却像是筑起一道高墙,他们被挡在外面,被迫与子辈孙辈隔绝。
小齐在服务过程中经常能感受到,与其说老人们是对“如何使用智能手机”感兴趣,倒不如说,他们是渴望交流与陪伴。
有个奶奶学会用朋友圈之后,喜欢在小齐每一条朋友圈下面评论,发的都是“微笑”、“大拇指”、“玫瑰花”等老年专属表情包。渐渐的,小齐也爱用同款老年表情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