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WEEKLY财经”(ID:fhzkzk),作者:司雯雯,编辑:王毕强,36氪经授权发布。
又一次掉进早教班“爆雷”的坑,李琪既无奈又疲惫。
这家早教班,原本就是上一家早教班关停后的“解决方案”:2019年,李琪给孩子报的“爱乐乐享”早教班,突然大规模关店,退费无门。“爱乐乐享”提供的解决选项中,这家机构排在第一位,可以接收部分学员。
但没想到,这家店还是同样的结局。课还没上一半,家长李琪突然接到通知,培训班临时停课。
挨了快一个月,早教班依然紧锁着门,剩余的课时费也无处讨还。漫长的谈判中,负责人来回解释,“没钱了,真的没钱。”
培训班突然停运、家长维权难的故事已不新鲜,而在疫情冲击下,培训机构和家长被推入一场恶性循环:受疫情影响,线下教育机构被迫停课数月,无法招收新学员,断了收入来源。即便恢复上课,家长们也会顾虑孩子安全,考虑选择转向线上培训机构。
线下培训班生源流失,遭遇“寒冬”,现金流断裂风险增大。不断传出的“爆雷”新闻,又进一步加重了家长们对线下培训班的担忧。
2020年,从年初到年尾,兄弟连、迪士尼英语、优胜教育、学霸君等培训机构接连传出运营不善、停课闭店的消息,其中不乏老牌或知名机构。天眼查显示,截至2020年10月,教育相关企业注销13.6万家。
2021年伊始,国内部分地区再次出现疫情,线下培训班尚未完全恢复,又将面临新一轮的考验,家长们对“培训班倒闭”的担忧又重了一层。
“爱乐乐享”早教班关停后,李琪变得更加小心,对接手的这家培训机构,不仅查评价、搜新闻报道、向朋友打听,她还特意去企查查、天眼查等商业查询平台,翻看详细的企业信息。
销售对她拍胸脯保证,“知道家长们担心安全,我们旗下还有一家幼儿园,幼儿园支撑着,绝对不会跑。”她信了承诺,补交了7000多元的学费。
销售的保证没管用,课上到一半,意外还是来了。
2020年12月17日,她带着孩子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上课,老师发来信息,通知突然停课了。理由是,其他校区经营不善,房租到期,水电费用欠缴,只能停课,家长们围过来讨说法,她所在的校区也没办法正常上课了。老师和家长们协商,停课一周,处理好了就正常上课。
家长李琪2020年12月17日临时接到通知,早教机构停课一周,但截至2021年1月11日,该机构仍未复课。
拖了一周又一周,李琪仍没等到正常上课的消息。之后发生的一切太过熟悉,像是上家机构“跑路”后的重演:家长们同样面临损失,建了群,尝试通过各种渠道联系法人,拨打投诉电话。他们也同样来到门店,用漫长的对峙表达决心,从下午6点待到凌晨4点,不少人站着熬过了一整个夜晚。
坑踩得多了,家长们还被迫学会了吸引社会关注,以增加拿回退款的可能。维权群里有人抱怨,“哪个家长身边没有这种事?”还有人得出了面对这类事件的一些经验:多拍短视频曝光,写微博和私信联系有影响力的大V,试着“制造舆论”。
但他们甚至还没能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就又有培训机构“爆雷”,知名度更高,涉及的学生更多。与许多中小培训机构“爆雷”的受害家长相似,他们的遭遇,几乎没人在意。
他们也没能等到妥善的解决方案。老师们也在被拖欠薪水,有老师坦言自己2020年11月的工资还没发,希望家长们“通过法律手段,维护该有的权益”。
有家长对机构负责人已不抱期待,提出另找投资人接手,但剩余的课时费谁来承担、原来的老师们是否还愿意留下,问题重重,后来没人再提了。
李琪觉得疲惫又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眼下的许多办法她已在上次遭遇早教机构“跑路”后尝试过,都没什么效果。
“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我都有些麻木了。”上一家机构“爆雷”后,创始人曾发公开信,承诺建立微信群,统一安排和解决问题,“我不会‘跑路’,我会把事情负责到底,哪怕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但大多时候,无奈承受损失的还是家长和学员。2019年9月,老牌英语培训机构韦博英语开始接连关店,涉及学员上万人,部分学员在交费时办理分期贷款,直到2020年12月,仍有学员未偿清贷款。有人在社交平台控诉,“机构没了,上不了课,为什么还要白白付钱!”
时间磨平了一些家长的愤怒,他们劝慰自己,“自认倒霉吧,还能怎么办呢?”课还是要上的,家长们被迫学会更多减少风险的办法,比如不再选择长课时的课程,“拼团”报课,或是转报线上课程。
偶尔路过“临时停课”的早教机构时,李琪的孩子提起,“妈妈,那是我上课的地方”,她只能苦笑,“现在不用上课了。”她没法解释为什么。
同是“爱乐乐享”早教班关停受害者,张珂比李琪要幸运一点。她没有选择“爱乐乐享”推荐的接手机构,但至今仍未从“爱乐乐享”的坑中脱身。
“爱乐乐享”早教班停课后,踩进同一个坑,家长们试图通过抱团获得信心。起初,群里一天冒出上百条消息,人人气愤难平。
停课来得突然,当天上午孩子还在正常上课,下午就收到了关店通知,超过400名家长在线上聚集,仅张珂报课的这间门店涉及金额便超过300万元。该早教机构在北京共设有13家早教中心,在2019年10月已有12家关停。
临时聚到一起的家长们,逐渐在微小的怀疑中分裂。多次投诉无果后,群里的气氛开始紧张,有人提议找别的渠道,有人反驳,还有人操心孩子无处可待,询问其他的早教班,遭到诘问,“是替别的机构打广告吗?”一些没发言的人,被认为“不上心,在观望”,被警告“都是为了自己争取权益的,每个人都得出力,不然就踢出去了”。
讨论达成的结果之一是家长们约定时间,来到门店所在商场,用最直接的方式显示决心。她连着几天都去参加,从下午到晚上,多数时候都是站着。有的家长请了假,没过来的家长忙着表态,“下班后及时赶到支援”。
一些家长来到门店,尝试联系机构负责人协商。
对峙了好几天,早教班拿出了解决方案。与大多数培训班爆雷后的处理方案类似,有两家同类机构表示可接收孩子上课,条件是将剩余课时按一定折扣折算,要想上课,还得补交几千块钱。其中一家机构提出,英语课程可按40%兑换,原来的100节课换算过来只剩四成,但这家机构的英语课程最低72节起报。张珂无法接受,“感觉就是为了把生源拢过来”。
他们决定去法院起诉,一名家长在群里倡议,“主张就是要回我们自己的血汗钱,给娃娃们做个榜样,钱要不回来,我们也得争口气。”赞同的消息很快刷了屏。
张珂起初抱了些希望,听说有朋友遭遇类似事件,最后真的等回退款,这些希望支撑她跑了几次法院交材料,然后是登报公示、开庭判决,半年后,张珂拿到了胜诉的判决书。
但她的希望却渐渐破灭了,愤怒也早已被磨平。“钱打水漂了,我已经明白不可能要回来了。”被告始终缺席,张珂申请了强制执行,半年过去了,几次登报公示共花了1000多元,她也没能拿回一节课没上的学费,判决书放到了柜子深处。
天眼查显示,2019年12月,该早教机构停运两个月后,第一起因教育培训合同纠纷为案由的案件开庭,爱乐乐享所属公司被判退回剩余课时费。2020年5月,爱乐乐享所属公司成为失信被执行人,法定代表人被下发限制消费令,该案件成为终本案件(终本案件指,人民法院在穷尽财产调查手段后,未发现被执行人有可供执行财产,经申请人同意或经合议庭合议并报院长批准后,采取暂时性结案的案件)。
天眼查显示,早教品牌“爱乐乐享”所属公司涉及终本案件28起,金额79.9万元。
截至2021年1月,爱乐乐享所属公司287次因教育培训合同纠纷成为被告,39次被下发限制消费令,终本案件28起,涉及金额79.9万元。
维权群逐渐沉寂了,没人再讨论退费的可能性。有一名家长交完起诉状后就没再去过法院,工作人员告诉她,法定代表人名下没有财产,很大可能是要不回钱的,干吗还告呢?另一位家长为了起诉,请了几回假,收到判决书后,觉得终于等到了一份安慰,“我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我尽力了。”
大多时候,家长们是在培训班出问题后,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些迹象的不寻常。
张珂看中早教机构的环境、师资,价格是唯一让她犹豫的因素。一节课200多元,算下来得交1.3万元,但孩子上课时看起来很开心。作为新手妈妈,她没指望两岁的孩子真的学到什么知识,可她也焦虑,怕不能给孩子创造个好环境,“别的宝宝都去早教班,就怕耽误了孩子”。
为了签下合同,课程销售主动赠送了许多课时,相当于打了七五折。张珂很快就下决心交了钱,一共是9600元。
她当时没觉察出不对,直到爱乐乐享这家门店关门后,才觉得懊恼,“他们已经知道经营不下去了,就是为了收钱”。门店所在商场公告显示,张珂报课时,这间早教机构已欠缴几个月的物业租金。临闭店半个月前,门店仍在举行大规模促销活动,鼓励家长多报课。
大多表面突然“爆雷”的培训机构背后,都有着相似的套路。为吸纳资金,这些培训机构实行“预付费”模式,以“课包”形式销售,上课时限通常为半年及以上,家长需一次性缴纳全部费用。
事实上,这些钱并不能全部算作当期收入,只有消耗的课时费才算真正入账,但部分培训机构为了尽快扩大规模、占据市场,会提前使用这笔收入。资金链出现危机时,为了缓解资金压力,他们甚至会加大促销力度,一旦资金链断裂,机构很快就会彻底崩盘,也无力偿还学费。
针对“预付费”模式存在的资金安全隐患,相关部门早就发布了监管措施。2018年8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要求校外培训机构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
但在交费时,张珂并不知道这项规定的存在。即便知道了,她也很难拒绝销售“多买课就能多赠课”的优惠。“很多机构设置的课程方案都是半年以上的,不提供3个月的选项。提供短课时的机构,价格算下来比半年课时的贵一倍,你选哪个呢?”她解释,“况且,孩子对老师和环境熟悉了,也不希望频繁更换,家长也是为难的。”
对张珂这样工薪阶层的年轻家长而言,将近1万元的学费不是笔小数目。在此之前,张珂夫妇赶上了P2P(互联网金融点对点借贷)机构“爆雷”,两人被套了近10万元。经济压力变大,她怕丈夫不同意报早教班,瞒着对方偷偷交了钱。
直到这家早教机构突然关门,她被迫开始讨要学费,事情瞒不住了。将近1万元,一节课还没上就打了水漂,面对自己拍板的决定,她不知道该如何和家人解释,只能怪自己没有经验、不够谨慎。家人并没怨她,还替她跑过几次法院,那张胜诉的判决书由丈夫保管着,谁都不愿主动提起这次失败的报班经历。
那笔追不回的学费,像扎进张珂心里的一根刺。如今,她给孩子报课时,总会特意问几句,“你们不会‘跑路’吧?”但她清楚,是否还会再次掉进培训班的“坑”里,谁也不确定。第二家机构停课那天,李琪刚好接到了法院通知,起诉上一家“跑路”机构的判决书下来了。她胜诉了,但恐怕还是拿不回钱。
(应要求,文中受访者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