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首席人物观”(ID:sxrenwuguan),作者江岳。36氪经授权转载。
9月的一个中午,表弟突然在微信上问我:“姐,有时间吗?聊聊。”
表弟小我3个月,两家又隔墙而住,自小亲近,但他初中毕业后就开始打工,我一路上学直至离家,后来定居帝都,见面机会渐少,回家聚会也只是吃吃喝喝,很少深聊。
电话接通了。表弟想咨询如何维权,他在一家名为“盛泰财富”的P2P平台投了2万块,十几天后,平台跑路,人找不到,四处报警也无果,想问问我媒体介入能否解决。
我表示无能为力。2018年兴起的这场P2P爆雷潮席卷了无数家庭,有人倾家荡产,有人妻离子散。相比新闻里那些受害者动辄数百万的金额,表弟的2万块只算是花钱买教训了,不太可能追回来。
他很难过。
给我打电话之前,他已经失眠多日,整宿整宿睡不着,闷在宿舍里抽烟。2万块是他所有的积蓄,当时他独自在广西工作,瞒着老家媳妇投的钱,现在没钱给媳妇孩子付生活费,月底还有一堆信用卡账单要还。
犹犹豫豫中,他提出借钱应急。听得出来他很不好意思,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我应允了,也没再多问。
再知道表弟的消息,是听家人说他媳妇在闹离婚,因为他在网上玩赌博,欠了不少钱,还借了高利贷。
我有些诧异。表弟读书不多,但素来勤恳。少年时在街头擦过皮鞋,后来做过家电清洗生意,又在演出公司干过,总之,都是踏踏实实靠力气干活的行当,借钱赌博不像他的风格。
问了表弟才知道,他财迷心窍了。
2018年春节过后,表弟听说朋友在某赌博平台上赢了十几万,很眼红。当时弟媳怀孕七个月,家里经济压力陡增。在表弟看来,那位朋友财运一直很好,“跟他一起搞,他赚十万我赚一千就行。”
表弟很快充了会员,跟着朋友在平台里玩俄罗斯大转盘、押宝、骰子。但传说中的暴富并没有如约而至,他一直输输赢赢,几个月后一盘算,竟然已经输掉2万多,那位“财运很好”的朋友则输了40多万。
这笔损失相当于表弟5个月的收入——他当时在广西一家演出公司工作,月薪4000左右。但今年生意不景气,老板垫资过多导致资金链紧张,后来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业务不多,表弟也很闲,多数时候只能在办公室玩电脑。
在互联网里丢掉的钱,他想从互联网里找回来。
他开始研究如何淘金。然而,强烈的赚钱驱动,匮乏的风险意识,这些特征让他成为很多互联网产品的“猎物”。
8月,一位网友向表弟推荐了“盛泰财富”——事实上,当时P2P爆雷风潮已起,但表弟没太关注,也顾不上研究风险,“投资两万每月收益9600”的说法蒙住了他的眼。
在此前后的那段时间,表弟还做了两项互联网投资。
一个是红遍天购物返利平台。
按照平台设计,一方面,用户可以通过所谓“VIP”通道,在淘宝、京东、拼多多、蘑菇街等平台购物后获得返利,多为几块钱的额度。
另一方面,用户分享的优惠券被他人使用消费后,本人可以获得一元佣金。普通用户可获得一级佣金,会员可获得三级佣金。
表弟花99元购买了会员,随即开始在朋友圈疯狂发布优惠券,最后有十几位朋友发生了消费,为他赚了20多块。
真正的“发财”机会出现在认股环节。表弟加入没多久,红遍天推出了新玩法,即每晚12点开始认股,24小时后分红。按照宣传中的算法,每股50元,以用户认100股计算,每天最高可产生80元分红。
表弟投入2万认购了400股,陆续获得了1000多块分红。他一度兴冲冲地告诉朋友:“兄弟,搞其他的亏得死,来做这个吧,零风险!”
但好景不长,9月底有认股用户发现无法提现,没多久,红遍天确认跑路。一家名为“反传销微论”的网站将其列入了《传销骗局 | 预警!10月份最新崩盘、跑路、提现困难项目名单!》。
一项投资听起来很高大上:众筹电影《X战警3》。
项目出现在一家名为“楚圆影投”的影视平台上,页面挂满了国际巨星的头像,看起来很靠谱,参与门槛也很低:1000元即可参投,1-2个月后分红。
表弟投了3000块,但分红的影子还没见到,平台就跑路了。
他不甘心,从网上找了几家北京的电影投资公司,挨个打电话咨询,得到的建议是:电影项目前最好先实地考察,此外,电影项目一般要等上映产生票房后才有分红。
半年多的时间里,七万块钱在互联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表弟很懊恼。
他积蓄不多,工资的多数都要上交作为家用。这几笔互联网投资的钱,多是经由网贷、刷信用卡套现而来。
“投资”已失败,债务未终结。
9月底最糟糕的那段时间,表弟每天一睁眼就计算:今天要还多少钱?从哪去找这笔钱?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没过多久,由于信用分数不够,网贷也很难借到钱,他还找过几次高利贷,借款2000元,一周后还2500元。
他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终究没有鼓起勇气。
这些“淘金”故事,他一桩也没跟家里提起过。直到11月,广西的工作彻底凉了,他回到老家,成天闷闷不乐。弟媳察觉到不对,反复盘问,未果。
表弟想靠自己解决债务。
回家后,他重新研究赚钱之道,但在老家新化,湖南中部的一座国家级贫困县城,并没有太多适合他的机会。
他因为被骗而怨恨互联网,“以前互联网不那么发达,最多上网玩玩游戏,不会亏这么多钱”,“吓死了,吓死了”,却发现自己也离不开互联网——他只能去跑滴滴,这是他熟悉的工作:2014年他就注册成为司机,在省会长沙跑过一段时间。
希望似乎重新降临。
表弟以为一切都会好转,毕竟,他不再玩不擅长的互联网“投资”游戏,而是老老实实利用互联网的工具属性。但仅仅20多天后,他就遭遇了钓鱼执法,因为没有“双证”(网络预约出租车驾驶员证、网络预约出租车运输证)被罚款1万。
而那段时间,他通过滴滴的收入不过1000多块。
滴滴在新化的生意并不好。这座拥有150万常住人口的县城中心城区面积不大,半小时足以从城东跑到城西,起步价又低,表弟跑一单的收入经常只有5.5元,赶上上下班高峰堵车,一个小时也跑不了几单。
从县城去乡镇的派单更坑,去路途较近的乡镇不过十几块钱,一路泥泞,还得空车驶回。在滴滴出现之前,出租车的要价是30元起步。
被罚钱后,表弟索性不干了。
但债务还在继续,不得已,他卖掉那辆开了4年的丰田车。赌博、被骗钱的经历自然是瞒不住了。弟媳气得闹离婚,后来被家人规劝住。
暴风骤雨之后,表弟倒是获得了一些解脱:卖车加上父母资助,他的债务只剩下银行信用卡里的2万多,每月还款3000多即可。
告别折腾的2018年后,表弟买了辆二手女士摩托车,干起了美团外卖。
他又捡起了吃苦耐劳的精神:每月休息2天,平时上晚班,包括AB两个班次,15天一轮换,A班工作时间是中午12到下午2点、下午5点半到晚上12点, B班中午工作时间不变,下午从6点半到凌晨1点。
美团薪酬设计鼓励多劳多得,以新化全职外卖员一个月工作量为例:
800单以下无底薪,按4元一单结算工资;送满800单者有900元底薪,1000单以下者,所有单数按照3元每单结算(注:900单收入为900*3+900=3600)。
1000单以上者,所有单数按照4元每单结算;1200单以上者,所有单数按照5元每单结算。
这份工作来自朋友介绍。表弟入职后发现,美团新化站有50多位全职外卖员,30岁左右是主力,多数已成家。在刚刚过去的12月,外卖员最高工资9000多,最低工资3000多——在普遍工资2000多的小县城,这样的收入还算不错。
官方统计数据也证实了表弟的直观感受:2017年新化县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19266元,同期,北京地区人均可支配收入57230元,几乎是前者的三倍。
与滴滴遇冷不同,县城人均收入虽低,外卖生意却比我想象中的好。
在不加班的情况下,表弟平均每天能送40单左右,中午12-2点,晚上5点半-7点,9点半-1点,这三个高峰期基本没空休息。
紫砂煲拌饭、煲仔饭、上东街特色粉面、螺狮粉是最受欢迎的几个品类,外卖用户跨越中、青、少年群体,其中包括很多泡在网吧里的少年。
这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
表弟最怕接到无电梯楼房的订单。县城里很多9层楼房没有电梯,小区里栋号、单元号也不明显,他曾经因为用户没说清楚走错单元门,白白多爬了18层。前段时间南方强降温,新化落下暴雪,最低温度达到零下4-5度,摩托车没法骑,表弟那几天就靠步行送单。
工作虽累,但这种脚踏实地挣钱的模式似乎又让表弟找回了安全感。“风雨无阻”、“坚持努力”,他用了好几个积极乐观的词汇形容当下状态。对比上半年,他的描述包括:度日如年,想死。
不过,表弟不确定自己这份工作要干多久。
尽管他的朋友圈内容已经塞满了美团招聘兼职外卖员的广告信息,但他不认为这是一份能干长久的工作。他期待去赚更多的钱,“人往高处走,这只是过渡”。
他最新的计划是研究鲜花生意。媳妇有亲戚在云南搞鲜花种植,表弟有意投奔,把孩子留在老家交给老人,两口子踏实学做生意。
至于互联网上那些来钱快的项目,表弟再也不想碰了。“做生意也可能亏,但进货出货,你看到的都是钱,至少还有货。互联网上那些东西,搞不好就成了浮云”。
“除非是老姐你介绍的项目,我才敢跟着做”,末了,他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