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案复盘：业内人士解码长暴利神话

编者按：本文来自“网易财经”，作者 张艳 马莉 王文华（实习生屈红、陈卓君对本文亦有贡献）。36氪经授权转载。

轰动全国的长春长生生物（ST长生，002680。下称“长生”）疫苗案近日有了最新进展。

国务院调查组8月6日公布的调查进展显示，长生自2014年4月起，在生产狂犬病疫苗过程中严重违反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和国家药品标准的有关规定，有的批次混入过期原液、不如实填写日期和批号、部分批次向后标示生产日期。目前，召回工作正在进行中，其销往境外的涉案疫苗，同时启动了通报和召回工作。

8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听取关于长生疫苗案件调查及有关问责情况的汇报，会上对包括吉林省副省长金育辉、吉林省政协副主席李晋修等在内的多名官员予以处分。

长生疫苗案揭开了药品安全的冰山一角，同时也将药品利润问题再次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以长生为例，过去6年该公司一共卖出了1.1亿支疫苗，获得净利润17.5亿元，毛利率则高达91.59%，为全行业最高，甚至高于酒企茅台。另一组数据显示，过去6年，长生的销售费用达到12.63亿元，平均一年2亿元左右，其中2017年更是达到5.83亿元。

或许正因疫苗的利润如此之高，企业才不惜铤而走险生产劣药，同时重金进行市场推广。网易号外日前专访国内疫苗业资深从业人士张成（化名），围绕长生疫苗案的诸多疑问进行全面复盘，详解长生的暴利神话。

狂犬疫苗的巨大利润空间

网易号外：这次长生被曝出疫苗造假丑闻，主要涉及其生产的“冻干人用狂犬病疫苗”。这个疫苗主要有什么作用，能否通俗地讲解一下？

张成：简单点说，就是人被狗咬了，或者被猫抓了，就要去医院处理，比如说清洗、接种疫苗，如果严重的话还要打免疫球蛋白。这个疫苗就是用来预防狂犬病的。狂犬病的潜伏期在1-3个月，如果发病，就会百分百致死。这也是为什么说狂犬疫苗（下称“狂苗”）造假相当于“杀人”。

网易号外：之前有一个类似玩笑的说法，说狂苗“有事没事都要来上两三针”，是这样吗？狂苗只有被狗咬了之后才打吗，被咬之前能不能打？

张成：一般是被咬之后去打。当然也有暴露前免疫，就是没被咬之前就打了，比如去疫区或者职业是宠物店医生，那么被咬了之后就可以不用打免疫球蛋白，或者打的次数少了。免疫球蛋白很贵的。

网易号外：既然狂犬病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那已经打了长生问题疫苗的人怎么办？

张成：目前国家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长生狂苗的问题是滴度（即浓度）不够，不是假疫苗，而是劣药。民众可以去补种，现在各地应该都有通知出来了。

网易号外：最近几年中国狂犬病的发病情况怎么样？

张成：整个中国狂犬病的发病自2008年开始是下降的，但还是会有零星的发病，2017年全国共报告516例病例。狂犬病的发病主要是在广东和广西，尤其是广西，是高发地。

网易号外：既然狂犬病的发病主要是在两广地区，那狂苗的使用是不是有“区域性”的特点？其他地区的人是不是就不用那么紧张了？

张成：不是的，还是有很多人去打（疫苗），狂苗的使用量还是很大的。现在养宠物的人多了，随便被猫抓一下、被狗咬一下，大家都会去打，毕竟狂犬病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谁也不愿承担这个风险。

网易号外：那每年全国狂苗的使用量有多大？

张成：一年的出货量大概在7500万支，是所有疫苗里单一品种量最大的。

网易号外：既然每年狂苗的出货量这么大，那市场竞争是不是也很激烈？

张成：应该是最激烈的。

网易号外：利润呢，在所有疫苗里面是不是最高的？

张成：利润不低。

网易号外：大概有多少？

张成：这个没法计算，要扣除研发成本等很多东西。

（制图/李佳乘）

网易号外：长生的狂苗卖的贵吗，跟同类产品相比怎样？

嘉宾：像xx（东北某疫苗企业。编者注）的冻干狂犬疫苗（粉针剂），在广东地区价格是55元/支，一般要打4支；长生的是53元/支，一般要打5支，你可以计算一下。

数据造假只为追求更高利润

网易号外：根据国家食药监总局最初的通报，长生存在“编造生产记录和产品检验记录，随意变更工艺参数和设备”的问题。这里的“编造生产记录和产品检验记录”是指什么？

张成：一般厂家生产出来的疫苗都要有质检，就是质量控制，看疫苗的疗效怎样。质检，以前是抽检，现在是批批检，每批都检。编造生产记录和产品检验记录的话，是在企业的自检环节，这个记录是有问题的。

网易号外：能否介绍一下企业“自检”这个环节？

张成：自检，就是企业生产了疫苗之后，要看这个疫苗是不是合格，合格的话才会拿到中检所（中国生物制品检验检疫所）去检。一般企业会根据国家的标准，自己制定一个内部的检测标准或流程。

网易号外：那在自检过程中如何造假？

张成：企业生产过程中有很多数据，这些数据是要保存的，以备国家食药监局或当地食药监局来检查。长生应该是检测这批疫苗后发现滴度不够，所以编制了数据，就是在数据上造假。这次查出来不是飞检嘛，是因为内部举报。

网易号外：长生为什么要编造记录呢？

张成：为了扩大生产，获得更高的利润。因为在相应的时间内，如果能扩大疫苗的供应量，利润就会更高。根据调查结果，长生的问题是疫苗的滴度不够，就是效价问题，一倍变两倍（根据媒体最初报道，长生在疫苗生产过程中，存在把小罐发酵变成大罐发酵的问题。编者注）。

网易号外：除了数据造假，长生还“随意变更工艺参数和设备”。一般药品的生产有固定的工艺和设备吧？

张成：对，整个环节都是固定的。现在都是自动化，比如说设定哪个参数，就按照这个参数来，但如果要调的话，这个参数也是可以调的。包括说滴度不够的话，也是可以设定的，按照一定比例去设定。

网易号外：根据统计，过去6年长生一共卖出了1.1亿支疫苗，净利润是17.5亿元，毛利率则达到91.59%，是全行业最高的，比茅台还高。长生的疫苗利润为什么能达到这么高？

张成：为什么国外的药比国内的贵？主要是研发成本高。疫苗也是这样。研发成本不仅是长期的项目实验，还有很多临床实验。疫苗的前期定价是根据大概的成本来的，所以相对贵一点，但是后面成本其实是不高的，因为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使用一段时间后就会分摊，越往后面肯定利润越高。

（制图/李佳乘）

网易号外：一支疫苗的利润有多高，能否举个例子介绍一下？

张成：这要看它的技术来源，看是不是有一些研发成本在里面。如果研发成本很低，利润是很高的。你看百白破（疫苗），过去成本价基本就是几毛钱，卖出去的价格是十几块钱；现在政府采购价一两块钱，成本也就几毛钱，或者一块多钱，但就算在这么低的价格下，厂家还是有得赚，因为是政府大量采购、薄利多销嘛，那你想想以前卖十几块钱时是怎样的？

（制图/李佳乘）

一年2亿销售费花到哪儿了？

网易号外：疫苗的利润为什么这么高，中间要扣除哪些成本？

张成：如果扣除研发成本，其他的就是流通中的一些成本，比如正常的维护、人工、（冷链）配送、合理的市场推广等，剩下的就是利润。

网易号外：说到市场推广，过去6年，长生的销售费用达到12.63亿元，平均一年2亿元左右，其中2017年更是达到5.83亿元。这在疫苗企业里面算高的吗？

张成：很高了。

网易号外：根据报道，2017年长生的5.83亿元是由25名销售人员花掉的。这些销售人员的职责是什么？他们都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张成：2016年山东疫苗事件之后，为了减少加价，同时也为了方便监管，疫苗的销售环节缩短了，各个厂家只能有一个经销商，不像以前各个市县都有经销商。二三四级经销商被取消后，变成了现在的咨询服务公司，有些疫苗厂家比较“灵活”，就转到咨询服务公司，这些销售人员就是对接咨询服务公司的。

（制图/李佳乘）

网易号外：所谓的销售费用，就是给这些咨询服务公司的？

张成：对，主要是咨询服务公司的服务费。这些咨询服务公司会对接好多个疫苗厂家，厂家给予相应的咨询服务费，服务公司就会帮忙推广产品。

网易号外：咨询服务公司又把钱用到什么地方了？

张成：作为咨询服务公司，第一要赚钱；第二要维护团队，需要成本；第三要进驻医院，肯定是要一些推广费的。

网易号外：如果不找咨询服务公司、不给推广费，怎么推销产品？

张成：那就只能通过学术推广了，就是介绍你的产品跟别人的有什么差异、有什么优势，特别是保护效力方面有什么优势。因为只能针对医生嘛，希望医生能将这些传递给受众。其实这也是医药代表的本质。

网易号外：医生会帮忙传递信息吗？

张成：现在就是存在这个问题嘛。比如说你的产品确实是优势比较明显的，需要医生帮忙传递给大众，但是医生未必肯帮忙传递啊。

网易号外：不管是咨询服务公司的人，还是药企的人，作为医药代表，为了防止利益输送，一般不是不让直接跟医生接触吗？我们经常会在一些医生的办公室里看到“谢绝医药代表”这样的字眼。

张成：谁说不能接触医生？其实医药代表本身就是应该跟医生沟通的。但是医药代表沟通什么呢？比如说你要推广产品，要跟医生沟通这个产品的信息，优势、劣势在哪里，希望医生把这些信息传递给患者，让他们用到最好的药。但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会存在一些问题。如果医药代表有销售指标，并且指标和奖金挂钩的话，就会存在一些不合规的操作。

网易号外：现在药品不是统一由政府招标采购了吗，那还有必要到医疗机构去推销吗？

张成：招标归招标，但医疗机构究竟用谁的药、具体用多少，政府并不管。

（制图/李佳乘）

讳莫如深的医学研讨会

网易号外：在长生2017年5.83亿元销售费用中，除了推广费，还有7000多万的会议费。今年7月，长生独家“协办”了山东和吉林两省2018年流感防控研讨会，此举不怕被认为是涉嫌利益输送？

张成：要看会议是怎么办的，整个流程怎么样。要说与利益直接相关的话，也不一定，因为很多疫苗企业召集会议就是这样子的。现在药品招标是各个省招标，要通过很多区县的专家来评标，如果从学术角度来说的话，他（指专家）了解了这个产品的信息，能够更公正地评标。当然，它办研讨会是否还有其他目的就不知道了。

图注：2018年7月6日，山东省预防医学会与烟台市预防医学会共同主办“山东省2018年流感防控研讨会”现场，长春长生生物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是这次会议的独家协办单位。

网易号外：现在药企办会有哪些形式？

张成：有几种形式，比如说办学术会，可以完全依托（医学）学会，所有的钱必须打到学会，由学会做预算，委托学会或第三方机构办会，最后由企业自己去结算。学会服务于各个企业，受当地审计部门监管；还有一种更灵活的，就是完全由企业自己来做，学会这边就是帮忙发个通知。企业自己来做的话，就容易“说不清”。

网易号外：办会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纯粹给医务人员提供一个学术讨论的平台？还是说要跟医疗机构“打好关系”，甚至是推广自己的产品？

张成：这就要看企业自己了。其实会议不是说不能办，特别是有新产品上市，肯定要通过大会来传递信息，这个是效率最高的。就像医药代表的本质是做学术推广一样，要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医生，通过会议传递也是一样的。

网易号外：有没有规定说不允许药企赞助医学会议？

张成：赞助是可以的，但你不能牵扯与利益相关的东西，不能说我赞助你这个会议，你就要通过这个帮我招标，或者要用我多少药。

网易号外：但是山东、吉林两省是长生疫苗的主要销往地，尤其是山东，这次是长生问题疫苗的主要受害者。而在长生疫苗案爆发后，山东某疾控官员更是被媒体曝出自杀未遂。这样来看，长生独家“协办”两地的防控流感医学研讨会，很难平息公众的质疑吧？?

张成：这个要看你怎么看了。因为医药公司传递信息，如果通过正规渠道、合法渠道，是没问题的。包括搞医药代表备案制，就是要回到这个本质，就是告诉医生怎么去使用药物，而不是说我来拜访你，是希望你能帮我用多少药。另外，据我所知，长生今年本来是要上市四价流感疫苗的，新产品上市办研讨会很正常，全国都有，并不只是山东、吉林两地，从这个角度来说似乎并没有问题。

网易号外：长生“协办”的山东、吉林两省的防控流感研讨会，参会的都是两省各县市疾控中心的主任、副主任等人。这符合规定吗？

张成：没问题的。如果整个过程没问题就没问题，因为他们也是医疗专业人员啊！

网易号外：但此事被媒体披露出来后，长生很快就从官网上删除了相关信息，它担心什么呢？

张成：可能在过程中有些问题，也可能是怕引起误会。但如果整个流程没有问题的话，其实没什么，举办学术会议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