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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互联网“疯狂10年”告终,对话汪华:不均衡体质让中国机会更多

转载时间:2021.06.17(原文发布时间: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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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洪鹄 刘旌

如果说KPCB的玛丽·米克尔是世界范围内互联网走势的预言家,那在中国,她还有一位同行,这个人就是汪华。

汪华,人称创新工场少帅,素以前瞻性著称,李开复眼中“爱因斯坦式的天才”。虽然他本人相当抗拒“预言家”的称号,但在过去十年,他对趋势的分析判断,已然成为国内投资行业的重要风向标。

2008年,汪华在看到第一台苹果手机后,就敏感意识到:移动互联网的硬件载体已有雏形,社会变革的势能呼之欲出,他于次年离开谷歌中国,和李开复共同创办创新工场,并做出了“投且只投移动互联网”的决定。

2011年,汪华的“移动互联网三部曲”被奉为圭臬。这套理论预示了而后多年移动潮水的流向:从基础工具、娱乐社交,最终转向本地商务平台。基于此,他先人一步地观察到了娱乐内容消费机会,促使“技术基因”的创新工场在娱乐、教育等领域出手大胆,收获颇丰。

2017年初,36氪对汪华做了一次专访。在那场两小时的对话里,汪华起码给出了3个重要判断:第一是下沉人口红利即将爆发;第二是行业的红利将从纯线上平台逐渐转向教育、医疗等非市场化、高管制领域;第三,世界可能在往一个更令人悲观的方向走,技术和互联网制造了新的保守和垄断,人类贫富分化的速度在加快,而人工智能正在把人变成少部分有用以及大部分没用的人。

汪华甚至预言,30年后,“只有20%的人类在工作,80%的带着VR的面罩在虚拟世界里进行,所谓虚拟的生产和消费”。

前两个预言,在过去的两年内可以说已被充分验证:以拼多多、趣头条为代表的下沉电商、下沉媒体极速崛起;在当时几乎不受关注的在线教育和医疗,分别成就了2017、2018年最重要的投资主题。

而第三个预言,涉及到了更长的验证周期。汪华本人的态度是,虽然他在做投资、投人工智能,“促成着这件事的发生”,但这却是他并不愿意面对的一种未来。

时隔两年,我们又和汪华聊了聊。毫无疑问,他的体系一直在更新,继最早给出下沉人口投资指南后,去年他在原先基础上提出了“第三波人口红利”理论,而这一次,他给出的主要概念可被称为“中国经济魔方”。

简单来说,“魔方理论”的本质是,正因为在人口、地域、行业、产业链(前端后端)4个维度中发展不均衡的特质,中国比其他任何经济体都拥有更多的变化可能性、即更多的发展机会。 这也正是经济和消费放缓,却仍有大量高增长公司涌现的原因。在这里,不同层面、此消彼长的“待改造”和新需求,赋予了中国这个极具特色的经济市场永动机式的驱动力。

基于以上4个维度,汪华也直接鲜明地给出了2019年主要投资机会的预判:

业态与消费需求之间的落差带来的投资机会(消费分级,消费品牌化、品牌多样化、去品牌化等同时并存);

行业分化发展不均,部分垂类步入“井喷期”增长红利(如未经过互联网充分改造的大宗领域,教育和医疗等);

产业链不均衡,中后端效率提升空间巨大(如AI自动化,能大幅提升中后端效率);

与中国发展路径类似、但处于更早阶段的海外市场(如东南亚、印度、非洲)

在谈到一些近来流行的、言之凿凿的概念,如“产业互联网即将崛起”时,对很多人脱口而出的这些词组,汪华保持着高度警惕。以至于我们的对话不断的陷入于他的反问:首先我们要弄清楚,我们在说xxx时,指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位移动互联网最早的预言家看来,移动互联网的红利确实已结束,2018年不仅仅是资本的拐点之年,也标志着全球将进入一个新的创新周期:短时间里诞生大平台、不断制造新的垄断的疯狂10年已完结,下一个周期的主题将是“技术提升效率、资本整合场景”,创业和投资都会变得更重和更难,“要求更高、友好程度更低”。

但无论如何,在这体感寒冷的一年,汪华还是看到了一些新鲜的生机。

谈移动互联网

疯狂10年结束了,全球进入下一个创新周期

36氪:两年前我们和你有一次对话,你说小时候你对未来世界科幻式的想象包括“所有人可以在手机上做所有事”,以至于移动互联网时代真正到来时,对你来说像看到了一个信仰的发生。现在人人都在说移动互联网红利将尽,你会有失落感吗?

汪华:大家说将尽的意思,就是说这件事真的已经达成了。好比100多年前所有地方都要先通上电,但现在不会有人再特意谈到通电,因为太普通了,早就全部弄上了。

在移动互联网纯粹的线上范畴——我们把它叫做“前端”,中国的发达程度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超过美国。无论是电商,移动支付,最后一公里物流,还是短视频等等,可以说都是世界领先。

36氪:“达成”的另一个意思,是说纯线上确实不再有大机会了?

汪华:最大的永远都是基础设施的机会,QQ、微信,几个工程师就能完成;之后的电商平台、Uber、滴滴,做起来就累很多,调动的资金也更多。所以说在基础设施之外的机会,难度肯定是递增的:还有大的机会,但它同时也会是更重、更累的机会。

怎么定义大的机会呢?一家10亿美金公司,放在2010年绝对是超级公司,但在今天你会觉得不过尔尔。移动互联网10年其实是很疯狂的10年,整个估值体系可以说都是异常的。

36氪:你觉得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异常?

汪华:(移动互联网)这一波机会,与其说是科技变革,其实更多是整个社会的接口界面的变化。这种界面切换打破了旧的垄断,让整个世界有了一次快速洗牌的机会。

这里面长出来的很多公司,表面上是科技公司,实际上都是广义上的中介公司:趁着社会接口界面洗牌的时候,抢先占据了一些中介点。所以过去10年的周期特征,就是以批量诞生平台型公司、制造由界面切换而得益的新垄断者为主的。在这之中,很多创业者和投资人都享受到了极端的高增长高红利,但现在潮水退去我们发现,很多公司的表现和他们暴涨的估值并不匹配。

36氪:但你们也是异常的得利者。

汪华:当然。但你不能指望着永远的异常,短时间里各行各业再换一批垄断者?不可能了。市场也会回归本源,要不为什么那么多公司今年一上市就倒挂?我们也投中了很多10亿50亿美金市值的公司,全都是因为我们英明神武吗?你得承认还是时代本身的机遇更大。

会回归正常的意思是,(投资)这个事情肯定还是能做,但你要还指望3年内做出一个垄断性的新平台来,这种心态就不正常。

36氪:在新旧创新周期切换时代,你所谓的“正常”周期里,应该指望什么?增长来自哪里? 

汪华:技术会变成提升社会生产力的最大推力,而效率提升将会是接下来的最核心议题。首先,肯定不会再批量产生平台型公司了;第二,技术的创新在下一阶段要真正创造价值的话,光有技术还不够、必须有对场景的控制。

举个简单的例子,你掌握了自动驾驶没用,你还必须有你控制的业务场景,比如主机厂,否则你就算技术尖端也不能回收价值。

36氪:听起来更难了。

汪华:更重了。技术提升效率,资本整合场景。对小型创业公司和投资人来说,确实要求更高、友好程度更低,创造出来的还不是平台公司。天下大多数公司都不是平台公司。平台公司爆发是过去10年的特例。

36氪:想要在正常态里投得好,会比异常态里难在哪里?

汪华:之前我们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线红利,周期短、一旦赌中了赔率很高,这种情况下,其实主要看谁覆盖做得好,覆盖做得好然后执行到位,就会很强大。再不行,把基金搞大一点,第一阶段错判了第二阶段补,再不行在公司3、40亿美金时补,反正还会有人接盘。

所以说过去10年,投资人们过的是在大马路上捡钱夹子的日子。接下来我们要去地里挖金子了,不但要会挖,还得会打磨。用严肃点的话说就是“VC不光要有判断价值的能力,还要有创造价值的能力”。

总之,一切都在要求我们拥有更多的投资武器。

36氪:全套武器库重要还是独门武器重要?

汪华:我觉得首先要有全套武器库。比如一些基金过去强调狙击手打法,但狙击手是需要一定的信息不对称、资本不对称的,现在信息和资金流通程度越来越高,只有一把狙击步枪会不会有点少?

对投资人来说,前瞻性、对事情的理解深度、到位的执行度,这些一个不能缺。但你理解了,别人也理解了,你还是拿不到超额回报,你还是得有某一项超乎所有人的武器。比方说,1000亿美金的愿景基金起码就有一个武器,比你们所有人都有钱——这不是开玩笑,这么有钱肯定是武器。

36氪:创新工场的独家武器是什么,汪华的预言算一个吗?

汪华:所谓前瞻分析其实更多是我个人(爱好)。预言本身没那么值钱,它必须配合准确的时间点和切实有效的可操作性才有意义。确实我们最早开始做移动互联网,工具、人口红利和社交娱乐、商业变现,三个阶段包括时间点,都判断得挺准的,前两个阶段我们收割得不错,到了第三个阶段,对于涉及线下的那批公司,我们的收割却或多或少出了问题。我可以说那时候有开复生病的原因、基金体量不够大的原因、或者我的方法论出了问题,但没收割好就是没收割好,这种预言就是一钱不值。 

所以预言不重要,预言加上我要做到这个结果需要哪些资源、我从哪里找到这些资源、如何让它们发生作用,这些配合在一起才是重要的。

对工场来说,我认为比较独特的一个是我们在工业界的能力,这几年我们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建人工智能工程院,在这两年打出“VC+AI”的标签,就是希望提前获取工业界的能力,让我们在案源的获取和投资方面建立一套别人少有的优势。未来,无论是在同行面前,还是面对腾讯、阿里这样的大公司,我们可以基于这种优势去合作。

谈下一个创新周期

“中国魔方”和不均衡发展蕴含的长期机遇

36氪:除了移动互联网红利,最近另一个被高频提及的是人口红利。主流观点认为这部分红利也消耗殆尽,为什么你不这么看? 

汪华:因为中国从来不是但单一的经济体,我们的14亿人口事实上是处于完全不同的发展阶段。一部分人的生活和消费水平堪比发达国家,一部分人是发展中国家,你能看到最初阶的工业水平和最先进的信息科技并存,以及高端制造业和特别原始的人力工厂并存。

所以我一直觉得,要真正了解中国,就不能把它看作是一个大的单一经济体,而应该拆开来好好研究。

36氪:“拆开来”研究中国的方式除了拆人口,还有哪些?

汪华:不能把中国看成单一经济体的根本原因,是中国内部发展的不均衡。所有存在强烈的不均衡之处,都是拆开中国经济这个魔方的关键。

人口地域是一个维度,北上广深这类一二线城市早在3、4年前就已完成了移动互联网化和电商化。但是四五线城市和年纪比较大的中老年的人口,在这两年才深度用上移动互联网和在线支付的,并且刚刚开始尝试电商购物。这也是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大家都觉得阿里、京东把电商都已经做完了,又冒出了拼多多、云集和贝店。

行业发展不均衡、以及产业链条的前端后端的发展不均衡也非常严重。一些行业,比如电商、新零售,经过了过去几年互联网的大幅度改造,是世界级的先进水平。一些领域是刚刚开始,比如在线教育;更多领域比较传统医疗、制造业、物流,其实还远未被改造。

从产业链条看的话,中国的前端——就是商业里消费者可以直接感知到的部分,比如移动支付、货单物流、新零售,这些已经做得比美国欧洲还发达,但支撑这些发达前端的后端却还极其落后。比如说,美国的物流背靠几大巨头,而中国我们看似发达的物流业背后其实是3000万个个体司机在支撑;各行各业贸易背后,靠的是几百万个非常小的流通商;我们的无数工厂,大量还处于自动化程度极低的人力工厂阶段。

36氪:不均衡之处都意味着红利吗?

汪华:不均衡就说明有提升空间。这么落后的中后端都能支撑这么强大的前端,那我们把中后端效率提高两到三倍呢?

36氪:这种不均衡是中国独有的吗?其他国家有没有可借鉴的先例?

汪华:几乎没有。中国是一个经济体量最大的后发国家。后发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看到的发达国家,没有一个不是按照顺序依次发展的:第一阶段是早期工业化建立,从而带来消费生产的大规模扩张;到第二阶段,进入通过资本去完成生产的规模化、集约化,通过提升效率去扩大社会的总需求的阶段;这一步做到极致后,迎来了信息化和科技继续提升效率的第三阶段。

中国的顺序却不是这样的。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尤其是大规模的工业化消费生产扩张是从90年代末才开始的,但中国互联网居然也在同时开始发展了,第一阶段、第三阶段同时启动。而中国的资本整合、集约化规模化晚于互联网的诞生。

以阿里这样的巨头为例,它先做的是第三阶段的事,互联网的交易匹配、优化,通过代理模式来整合社会资源,后来才反过来做资本整合、去做第二阶段的事,比如控股线下零售连锁店。腾讯也是先做阶段三的事,再通过投资,像蜘蛛网一样去布局第二、第一阶段。

这种独特的发展路径,加上我所说的“中国魔方”里大大小小的不均衡,让中国的状态非常独特。

比如和美国对比来看的话,美国是一个相对匀质的经济体,社会发展水平相当平均;用日本对比的话,它只有一亿人口,它可以用来对比北上广深,却没有中国十亿规模二三线这样广阔的下沉腹地;和欧盟比较的话,欧盟有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国家,却不像我们一样处于同一语言、同一法律以及贸易体系的框架内。实际上,这种“经济魔方”的特征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化解经济调整期的压力,这里面每一个子块、每一种不均衡,都是下一个投出子平台领导者的机会。 

36氪:在整体下行的大环境下,你比很多人都乐观。

汪华:向上也好,向下也好,只要有变化,就有投资的机会。不同之处在于,当然大环境向上时,你做事的容错率就高得多,而比较平的时候,做事的容错率会低。但无论对创业还是投资来说,最怕的就是像日本和一些欧洲国家那样,不是说好或坏,而是没有变化,上行、下行的变化都没有。 

36氪:你怎么看马化腾提出的产业互联网概念,它应该是现阶段热门主题了。

汪华:因为大家无所适从。以前投资蛮简单的,不断有热门领域,跟着大趋势走,总归能投中几个。现在没有一个资金汇聚的主战场,很多人就不知道怎么去认路了。实际上你去问每一个投资人产业互联网是什么意思,我怀疑大家的解读都不一样。当年大家说移动互联网,说的是同一件事;但现在说产业互联网的,我看未必。

包括之前人工智能概念火的时候也一样。我们2012年就在看这一块并投出第一个AI项目了,在我们看来当时AI至少包括好几件事,有的我们叫先进技术,有的属于计算机视觉、大数据,突然有一天,这些不同的事全部被打包倒一期了,AI就火了。我个人觉得产业互联网也是,很多概念被打包到了一起。

36氪:强化一个概念,也许能建立一套更高效的沟通话语?

汪华:突然没有了大主题,大家都有恐惧感了,这样可以缓解焦虑吧。但我们真的需要一个主赛道吗?

36氪:下一个创新周期,创新工场给自己设立的目标是什么?

汪华:投资本来就是少数人的游戏,少数人成功、极少数人超级成功。绝大部分人做的事是没有意义的。每一个周期其实就是基金淘汰期,一次界面切换,90%的基金会被淘汰,等下一波行情好的时候再成立一波新基金,再下行、再淘汰。对我来说,重要的就是活下去,我们不要成为被淘汰的,我觉得就叫赢了。

当然,我对活下去的标准比较严苛,半死不活的活着,在我看来就是被淘汰了。

36氪:最后一个问题回到你的预言——或者叫方法论的建立上来。过去几年有哪些事的发生超出了你的想象,甚至颠覆了你原先的判断?以及,汪华的输入靠什么,你是如何建立你的方法论体系的?

汪华:首先,不存在对终局的预言,所有判断都是随着时间调整的。第二个问题,如果输入是要我开一张书单的话,我真开不出来。我很喜欢看历史,看王小波,但我要是说这个给我投资带来灵感的话,那是鬼扯淡。

输入肯定很重要,包括和创业者谈、包括你的实践本身。但我的观点倒是,如果仅仅有输入、哪怕是持续高质量的输入,但没有自己的思维方式的话,那就是一张电脑硬盘,也不能得出什么有效结论。所以不断的思考很关键,在实践中去不断的自我纠正和否定也很关键。

人其实是很懒的动物,我也一样,有时候遇到一些问题,宁可把自己弄得很累,却未必真愿意花时间去反思和复盘自己干的事到底到底对不对。这不是主动的,而是人潜意识里会回避的,我都这么累了——其实还是在逃避真正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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