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创投江湖,深圳自成一派。
深圳的创投机构重视技术创新,而非追逐热点,多数投资集中于智能制造、生物医药、新一代通讯技术和新材料等硬科技为主的产业。
随着中国企业从模仿走向创新,以及被视为中国版纳斯达克的科创板开闸,他们投资的企业正在成为科技创新领域的中流砥柱,这些蛰居幕后的机构和投资人,可能由此迎来高光时刻。
在这其中,既有一战成名的故事,也有默默夯实国运根基的中坚力量。以稳健著称的创东方显然属于后者,创办13年累计投资260多个项目,其中90多个通过IPO、新三板和并购等方式退出。
凭着多年积累的经验和教训,创东方不仅多次穿越经济周期,还在市场的潮水转向时,及时调整策略。一家老牌创投基金调整投资策略,折射出中国创投领域正在发生的改变。
创东方董事长、创始合伙人肖水龙
今年三月底,一个礼拜二的下午,中国的新冠肺炎疫情还没有退去,36氪记者在深圳南山科技园见到创东方董事长肖水龙,他说疫情并没有打乱自己和团队的阵脚,只是有些业务和流程转移到了线上。
“做创业投资,跟农民种地是一样的,不管天阴下雨,手里的活儿都不能停,不能一下雨就停下来。”肖水龙接着说,“这个时候你做了,才会有好的收获。”
从江西南昌市区出发,向南大约60公里到达江西丰城,丰城是一个县级市。肖水龙兄妹七人,都在丰城农村出生长大,幼年尝尽生活的艰辛。成年后,他考到上海,在同济大学学习材料学和管理学。
多年以后,他在中国创投圈混出名堂,接受记者的采访时,常常提起童年往事以及对他的影响。不过肖水龙接触创投行业,是他离开农村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1988年,他硕士毕业南下广东,在深圳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开始职业生涯。十年以后,他赢得了一次区美国进修的机会,在纽约城市大学接触到创业投资。这段时间的学习和见闻,使他对中国的创投业充满了信心。
回到深圳后,他开始探索创业投资。曾经引发市场关注的沃尔玛深国投、深国投地产、深国投置业、长园新材、深信泰丰等案例,背后均有肖水龙的身影。
2007年,他离开体制,自立门户,创办了民营投资创东方。当时,《合伙企业法》正式实施,深交所设立中小板已经有三年时间。两年后,2009年10月30日,中国又推出创业板。随着退出相关的制度环境逐渐完善,人民币基金在中国兴起。
据肖水龙回忆,那时候做投资没有现在这么难。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创业者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美国有个Facebook,我们就在中国搞一个人人网;美国有个Twitter,门户网站争相推出微博;美国有个YouTube,中国诞生了优酷……
那时候,不断推进的改革开放,以及中国加入WTO等事件,扫除了要素流动的障碍,全球产业链加速向中国转移。
“产业链转移,意味着技术本身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创新,但是有很多技术创新的点。当时我们投资的标准有一条,就是有技术含量。当时是市场驱动,大的市场环境摆在那里,再依靠技术支撑的项目就会成功。”肖水龙说。
2007年10月,他们从市场上募集5000万人民币,成立了创东方成长基金。这支基金一共投资了5个项目,后来全部实现IPO,投资回报约为10倍。
对创业者来说,他们照着国际上的成功经验,做出比国内同行更好的产品,就能拿到创投机构的资金,并且在市场上胜出。创东方的投资策略,一是看行业,二是看团队能力。有时候,他们遇到几千万利润的项目,投了没多久就可以报材料,推进上市流程。
创东方成立的第二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市场信心受到极大打击,投资人非常谨慎。一个偶然的机会,合伙人金昂生接触到网宿科技,当时很多优秀投资机构接触过后因为经济环境而犹豫不决。创东方内部也存在争议,创始人肖水龙认为不能因为金融危机就停顿投资,好的项目还是要大胆投。
投资一年后,2009年10月30日,中国推出创业板,网宿科技登陆深交所创业板。网宿科技是金昂生在创东方投资的第一个项目,也是创东方第一家上市的投资企业。
合肥往东一百多公里,是长江边的城市芜湖。2011年冬天,创东方在那里投资了一家汽车安全系统创业公司——伯特利。几年后,伯特利上市,创东方获得了数十倍的回报。
创东方投资伯特利,看重的是创始人袁永彬及团队的能力。袁永彬是密歇根理工大学机械工程博士,曾在全球领先的汽车安全系统供应商天合汽车集团(TRW Automotive Holdings Corp.)从事汽车安全系统研发工作。
在创东方成立的最初几年,移动互联网的创业和投资正处在它荣耀和权力的巅峰时期,主宰潮流的是聚集的流量和创新的商业模式。科技项目只是很多创投基金投资组合的一部分,创东方把三分之二的资源和精力给了网宿科技和伯特利这样的项目。
不过那些年,变化在悄然发生。中国基础设施建设日臻完善,技术赶超导致差距越来越小,中国的产业转移过程逐步完成,慢慢变为产业链升级过程。“产业链升级,就不是市场繁荣驱动的机会,而是技术驱动,通过技术驱动去抢占市场。”肖水龙说,“过去基于产业转移带来了很多机会,但基于自主创新逻辑的科创投资却非常难,但是现在形势有了变化,投资的策略需要做相应调整。”
几年前,《连线》杂志也开始呼吁:是时候“山寨”中国了(It's Time To Copy China)。比如随着5G网络的搭建,中国将人工智能应用到许多细分行业和领域,在许多领域处于全球领先水平。
肖水龙和他的团队意识到,这是中国经济转型的一个侧影,一个更大的世界正在徐徐展开。2018年初,在创业进入到第二个十年之际,他们尝试了一次聚焦,把创东方的所有资源和精力都向科技领域倾斜,投资中国自主创新的项目,Long China & All In Tech。
“2018年开始,我们更加聚焦于科技创投,现在传统的项目和纯消费类的项目就不看了。”肖水龙说,“过去我们在科技类项目投资取得过一些成功,但经验不能简单复制。现在我们调整策略,以科技创新驱动为主,强调自主创新和独立知识产权,并且充分利用了之前的经验教训。我们不是简单地追逐‘硬科技’,而是强调技术与市场或产业的互动,这样的项目才有明确的资本价值。”
创东方合伙人谢玉娟
创东方完成聚焦,把目光投向以硬科技为主的科创项目时,许多策略就得跟着变化。“通过技术驱动去抢占市场,所以要从技术和产业角度来寻找机会。核心是技术,就需要看团队,看研发能力,创业者要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和整合能力。”肖水龙说。
聚焦以后,创东方以投资A-B轮项目为主,兼顾一些天使轮和B轮以后的优质项目。如果已经投资的项目,后期发展良好,也会追加投资。
他们早期投资科创项目,没有对标的项目,有时候也很难找到完全相似的产品和产业,这时候投资人很难通过现有市场作出盈利预期。
现在,创东方每年大约投资20个项目,三位管理合伙人带着团队进行筛选和投资,每个团队每年投6-7个项目,平均每两个月完成一个项目。每个项目从接触到最终打款,大约要经过半年时间。每个都要经过层层把关,先是投资经理和合伙人,最后是风控会和投决会。有时候,他们还会邀请一些外部专家参加会议。
创东方考察项目,主要从团队构成、项目状况、市场空间和性价比等方面看。对于硬科技类的项目,团队构成极为重要,它决定着一个项目的技术水准。创东方很看重团队的研发能力,主要指的是正向开发能力,一种持续的研发能力。
在创东方内部,优质的硬科技项目必须满足四个条件:一是颠覆性创新的技术和产品,也就是市场上没有同等技术的产品,或者它的性价比实现了突破;二是技术上能够达到国内外领先,而不是拿着国外的技术在中国做产品;三是产品能够替代进口;四是可以填补某个市场的空白。
这样的科创企业不像消费类的项目,一两年就能做起可观的收入和利润,从技术研发到产品量产,它的成长周期普遍较长。新材料和新技术的应用,通常还会打破原有的利益格局,比如业已形成的稳定的营销关系等。
这些项目建立在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之上,技术门槛高,需要漫长的研发过程,一开始并不被市场熟悉。不过一旦在科研和技术上取得突破,就可能产生颠覆性的产品,甚至引起新的科技和产业变革,同时创造巨大的经济回报。
考虑到这些项目的成长周期,他们拉长了基金的时间。肖水龙说,创东方的基金以5+2年和7+2年为主;操作过程中采取边投边退的策略,投资三年后开始退出,等基金到期时就可以把本金全部退出来。这时候判断一个早期项目,对投资人专业眼光的要求也更高,投资的难度和风险也加大了。
创东方投资一家企业的时候,通常它们放到产业链上考量一番,它的终端是谁?合作方是谁?它的竞争对手是谁?上游的核心原材料又是谁?与同行相比,它有什么优势?
为了找到这些创业者,他们必须和学术圈、产业界保持联系和沟通。“不同的技术方向,全国甚至全世界有哪些实验室做的比较好,都得心里有数。”创东方合伙人谢玉娟说,“要去跟实验室里的关键人士保持好的沟通,去把握这种脉络。因为整个技术,往往先是发源于学术圈或者大公司的研发中心,接着再拓展到整个技术链条,然后涉及产品链条,而产品链条要植根于产业,最后运用到产业链当中。”
随着技术变迁,产业链会出现整合,没有技术含量的环节,往往毛利比较低,很容易被替代。创投机构选择项目时,通常希望投到独立成长为较大体量的公司。如果投资不慎,投资的项目会在后期被上下游公司挤压生存空间。
比如在语音识别领域,MCU(Microcontroller Unit)属于上游公司,但现在一些做MCU和芯片的公司,将一些简单的轻量级的方案会包进去,从而绕过语音识别技术公司,跟上下游客户发生业务关系。
肖水龙要求,创东方的所有投资人都要有研究能力,并且从研究和观察当中形成投资逻辑,然后再到内部讨论。同时,他还鼓励这些投资人走出去,进修跨行业的交流。
创东方的团队背景以工科为主,要么毕业于顶级理工科院校,要么毕业后在产业界有多年积累,掌握技术研发体系,即从技术到产品的过程。肖水龙本人则更倾向于招募实体产业核心岗位培养出来的人,特别是技术产品、销售市场和供应链岗位上的人才。
肖水龙说:“两种不同的投资策略,就要对应不同的VC团队,我们现在有完备的人工智能、先进制造领域的团队。”
谢玉娟是本科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博士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工业系统工程。她在TCL旗下华星光电工作四年,经历了华星光电液晶面板从初创到成熟的过程。
2015年,她离开华星光电加入创东方时,中国人工智能创业公司正处于襁褓之中。她和同事接触了很多人工智能二维视觉的平台项目,但并没有下手,觉得项目估值偏高,另外随之四小龙不断壮大,其他的企业没有大多机会了。
与此同时,她认为三维视觉刚刚开始萌芽,团队开始寻找该领域的创业公司。不久,北京一家叫的卢深视的公司进入了谢玉娟的视野,这家公司有着非常好的应用场景以及大的数据库应用支撑。2018年6月,创东方完成对的卢深视的A轮投资。
去年秋天,谢玉娟离开深圳去了上海,他们在上海分配了5个人,两位是实习生。上海的办公室主要负责创东方在华东地区的项目。肖水龙认为,考虑到城市之间的快速追赶,优惠政策和产业链的分布,围绕城市群周边地区产业链的创业者也在涌现。
这几年合肥科技产业发展迅猛,比如光电产业京东方入驻合肥,建设第六代薄膜晶体管液晶显示器件项目,总投资达175亿元。目前,合肥是全球唯一拥有6代线、8.5代线和10.5代线三条高世代线的城市。“他们引入了京东方,把当地的产业带动起来,也受益于一些更体系化的打法。”谢玉娟说。
创东方管理合伙人金昂生
1999年,肖水龙到美国进修,站在纽约的街头和大学校园里,一切都是崭新的。二十年后,2019年8月,他又去了一趟纽约,感觉纽约的网速有点慢,许多地方的基础设施也显得很陈旧。而此时的中国,一个追赶中的国家,一切都是崭新的。
肖水龙说,中国时候做一些自主创新了。两年前,创东方聚焦硬科技领域的投资时,一些民营创投机构就已经募不到钱了。市场繁荣时,项目鱼龙混杂,一些项目估值疯长。随着大浪退去,一些投资机构遭遇市场的残酷洗涤,一些劣质项目退出市场。
那时候,或许正是投资一些优质早期项目的好时机。肖水龙说:“无论什么时候,你的投资标准、投资流程和投资要求不能变。不论是停下来,还是高歌猛进,都不好。”
肖水龙多次提到性价比。过去十年,是中国创业投资疯狂进击的十年,但肖水龙堪称保守。“有些项目从技术层面看是个好项目,但估值已经很高了。其实这个时候也是在纠结,有时候太高了,我们就不能去抢了,因为太高了就会有风险。最后没赚钱,你白投了。”他说。
肖水龙在一次论坛上公开称,因为保守,曾经错失了早期投资腾讯、大疆和滴滴的机会。不过,创东方创办十三年,能穿越多个经济周期存活下来,取得今天的江湖地位,很大程度上也受益于此。
谢玉娟和团队看过不少人工智能项目,除了价格,内部对具体场景的理解和落地存在争议,所以最终并没有投资。“一些听起来很热闹的项目,我们不见得参与。我们投资一个项目,主要考虑项目本身的布局和收益。”她说,“这也是创东方做事和投资的一般风格,稳健创新。”
除了不抢项目,看重性价比,肖水龙要求团队投前看得准,投后帮得深。创东方的投后服务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战略梳理,二是规范管理,三是资源对接,四是资本运作。他们设立了专门的投后团队,再加上项目经理,对创业公司进行投后服务。
2020年春天,一场疫情打乱了数亿中国人的生活。随着大规模的人口隔离,工厂不得不停止生产,供应链开始停摆,销售渠道出现断货。一切流动的东西,又重新变得凝固了。一场疫情,让本就面临调整的创业投资领域遭遇了雪上加霜。疫情期间,肖水龙和团队都没有停下来,项目投资和投后管理还在继续。
3月9日,唯酷光电对外发布消息,获得创东方领投的数千万人民币A轮融资。创东方管理合伙人金昂生介绍说,唯酷光电的投资从去年开始接触,春节前完成签约,3月跑完流程,完成打款。
多年来,创东方一直在从事这样的科技项目投资,对其中的难点和风险点有很深的认知。创东方保持了稳健投资和创新发展的特点,但稳健的表现形式变化了,从过去项目盈利和成长的稳健性,变成技术路线的可靠性和团队的稀缺性。
唯酷光电创始人李风华,曾经在芝加哥大学和美国肯特州立大学液晶研究所读书,博士毕业后去了硅谷,从事光电产品研发。2014年,他回到深圳,创办了一家叫唯酷光电的公司,主攻柔性液晶材料。
最初,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新材料替代黑板和粉笔的书写,后者在使用过程中散发粉尘,会让长期接触者患上咽炎和肺炎。后来发现,除了手写板,这项技术有着更广阔的想象空间,还可能用于汽车、手机、眼镜和头盔等的调光玻璃材料。液晶调光玻璃将为汽车车窗和建筑玻璃带来一次技术升级的大应用。
金昂生先后于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后来在深圳水务集团和中兴通讯工作超过十年。2008年金融危机横扫全球的前夜,他离开实业界,加入创业仅半年的创东方。
在金昂生和团队看来,唯酷光电这样的企业,必须在国际舞台上与其他国家的同行进行竞争。创东方专注科技型投资没有变,但被投资企业的成长逻辑发生了变化,从市场驱动技术壁垒变成了技术渠道整合资源。
中国用了四十多年时间融入全球贸易,不仅成就了自身的增长奇迹,还改变了世界格局。1980年改革开放起步的时候,中国制造业增加值仅占全球1.5%,现在是28%,为全球之首。今天,中国拥有41个工业大类、207个工业中类、666个工业小类,是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当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
围绕这些工业门类,中国正在涌现大量创新创业企业。创东方看好下一个十年中国在科技领域的创业和投资机会。将会加大“产业升级中的科技创新”这一投资主线的投入。
不过,未来这些领域的项目估值,可能不再像过去几年那么疯狂。金昂生说,硬科技不同于消费互联网,它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过程。然而一旦实现技术突破,完成市场导入过程,也会进入一个大的爆发阶段。总体上来说,硬科技领域的投资回报率,并不比移动互联网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