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十一人”(ID:caijingEleven),36氪经授权发布。
众所周知,2020年内卷化成为一个年度热词,它本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吉尔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提出的一个概念。按照吉尔茨的说法,所谓内卷化是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通俗地说,就是看起来很热闹,其实没有实质性的进步,也就就是没有发展的繁荣。
为了系统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从科技界的上游到下游简单梳理一下:教学(人才培养)、科研与成果产出,看看这些过程中都有哪些内卷化现象。
先从教学说起,教学过程原本就是一个知识传递的过程。它的结构是从传授者经由中介再到受众的过程。为了实现知识传授效果的提高,改革的路径大体有三个:
首先,从知识传授的源头开始,即提高师资的水平;
其次,在末端增加受众(学生)的求知热情;
第三,改善知识传播的条件(硬件设施建设)。
这三条在过去的20年间几乎都被各个高校轮转了一遍,时至今日,这种模式已成教育的标准范式。
然而,近年来兴起的五花八门的各种所谓教学改革模式,看似热闹,实则效果不明。
比如近年来颇受热捧的“翻转课堂”教学法,其核心主旨是:将学习的决定权从教师转移给学生。在这种教学模式下,课堂的宝贵时间,被学生用来与老师进行深层次互动,希望借此实现从齐一化走向个性化的学习,它的前提是学生们预先进行预习。先不论有多少学生能够做到事先预习,这种看似热闹的教学活动,表面上老师与学生是双赢的局面,其实,实际的输家却是学生,到最后他们会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
学习本身就是违反人性的事情,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与脑力劳动,还不见得学得会。因此,从天性上看没有多少人热爱学习,在督导与灌输下被迫学习恰恰是对人类天性的一种遏制与克服。
自主学习只有到了学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时候才会发生,否则他会被社会淘汰。到那个时候再谈翻转课堂才是有效的,在基础知识学习阶段,搞翻转课堂就是娱乐至死的变体。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下的很多所谓教学改革就是教育内卷化的表现形式。科学史上,那些科学大师没有经历过这些所谓的教学改革,但同样取得了伟大的成就。
再来看成果产出环节。以写文章为例,大凡在科技界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发表一篇文章各家期刊都有自己的文献标注格式,改起来异常繁琐,而且各家杂志还都不一样,每家杂志都认为自己在捍卫学术规范。
问题是成果的价值与文献的标注格式有关系吗?
在不重要的环节上我们看似严谨、认真,实则是严重的内卷化,浪费无数科研人员的宝贵时间。
学术界为何不能把文献的标注格式统一化呢?
早在2000多年前秦始皇就知道,“书同文,车同轨”这种标准化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我们今天怎么了?
再比如学术界对于影响因子、顶刊、引用等指标的过分追求,同样是内卷化的表现,期刊就是知识发布的载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期刊与研究成果的重要性直接挂钩了呢,这不是当代版的买椟还珠吗?
在科研环节,这部分内卷化更为严重。比如科研项目,管理部门往往把它分为青年项目、一般项目、重点项目与重大项目。它的分类依据理论上应该是按课题的难易程度来划分,实际的差别则是项目支持额度的差异,问题是项目的难易如何与金额的多少挂钩呢?
笔者曾与朋友私下里开玩笑说,不排除未来将会出现超级项目的可能性。当手段成为目的的时候,内卷化已经获得了合法性,并成为一种异化的承认机制。
最后,看一下人才评价方面的内卷化,目前各类人才称号已经多到没有人能够准确地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才项目,反正各类江河湖海山头都已经被征用了,每一个称号下都是一套复杂的评价体系,先不论申报者能否评上,一路填表下来已经昏天黑地,这对于人才成长与科研产出到底有多大意义呢?
笔者多年前曾提出科技界应该向体育界学习,各学科人才由各行业协会采取全国排名制,实行动态调整,使激励机制时刻处于工作区间内,这样既可以免除科研人员的无效繁忙,又可以净化学术界的学术风气。在大数据时代做到这点很容易,何必再搞那些浪费精力与时间的内卷式申报呢?
内卷化一旦形成,就会塑造自身的合法性,被人们无反思地接受下来,并嵌入到行动系统中而且很难改变。因此,内卷化对于一个系统造成的损失是持续的,而且不易被觉察到,这才是其最可怕的地方。
上述只是简单罗列了一些科技界内卷化的现象,实际生活中还有很多内卷化现象,当下人们常说一句话就是:节奏越来越快,感觉自己也越来越累,整天瞎忙却没有成效。这种普遍性群体感受是社会进入内卷化的显性化表征。
笔者曾提出一个假设:当一个系统规模足够大的时候,它的启动速度较慢,但是一旦它启动了就会逐渐加速,而且越来越快,所有的人都将被迫加快速度,否则会被系统抛出去,为了避免被抛出去,每个人都得加速,这又进一步加剧了系统的运转速度,就这样经过无数次的正反馈,这个系统就会以疯狂的速度加速运转起来,而且根本无法停下来,到那时人会越来越累。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系统由于人员众多,本身就存在激烈的竞争关系,应该让系统的激励机制适度降低,否则会导致系统和人都出现问题;反之,小系统由于竞争性不足则需要加大激励强度。
对于我国的科技界来说,由于体量庞大,资源增加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人员增加的速度,群体内的竞争愈发激烈,此时应该适度降低系统的激励强度,让整个科技生态系统恢复到正常生长状态,否则,在越来越快的转速下,一些人只好选择撤出,否则就剩下了没有意义的疲于奔命,毕竟任何科研成果的产出都是需要时间来培育的。
人们经常批评中国科技界浮躁,其实,所谓的浮躁不过是人们在体制严重内卷化背景下为生存所进行的挣扎而已。
如何破解科技界的内卷化呢?
首先,要了解内卷化的形成机制。在笔者看来,内卷化是一种规则范式在穷尽其生产力功能之后所呈现出的一种无差别吞噬或者沉没效应。在原有的范式下,规则已经率先内卷化,变得无比细致与繁琐,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解决其自身遭遇到的问题,只有更换规则才会重新释放生长空间。即便做不到这点,也要改变重要的游戏规则,这种分流作用同样会削弱原有规则内卷化的程度。
比如最近两年国家多部委推出的“去五唯/去四唯”,只要该项规则能够真正落地,那么在科研成果产出上的内卷化就会大为缓解。
其次,内卷化的实质在于导致系统内所有区域都变成高成本区域,这种环境会挤压/剥夺所有系统内个体的收益空间,使该系统成为一个产出/收益的贫乏之地。如果能开辟出一个新的低成本发展空间,那么原有规则的内卷化程度也会随之被减弱。
客观地说,任何规则系统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我们现有的科技规则系统,已经运行了30多年,早已到了规则的生命周期的晚期,现在是到了更换规则轨道的时候了。
对于一个庞大系统来说,即便做了如此努力,由于系统的惯性,双规则同时存在的局面也将维持很长一段时期(如计划经济/市场经济),不过这种努力总体上降低了系统内的运行成本和内卷化的程度,仍然会比单一规则系统释放出更多的生产力。
假以时日,随着新规则系统的逐渐成熟,老规则系统就会慢慢退到边缘,然后又有更新的规则系统涌现出来,使系统的内卷化程度时刻处于不至于失控的状态,由此可知,保持系统处于开放状态是避免系统陷入内卷化的必要外部条件,另外,在系统内保持文化多样性也是避免系统过度内卷化的必不可少的内部条件。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教授,本文转载自李侠科学网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