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混沌大学”(ID:hundun-university),作者 杨健楷 ,36氪经授权发布。
4月中旬,陈向东经历了他人生中第四次被做空。开年以来,做空机构灰熊和香橼像接力赛一样,先后对跟谁学(纳斯达克:GSX)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公司股价应声下跌。不同于陆正耀在做空之后“元气满满”,陈向东在朋友圈表达了自己“有些愤怒”:香橼傲慢无知,甚至不知道“高途课堂”是跟谁学的K12(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基础教育)产品。
美国资本市场对中国公司诚信的质疑,由来已久。尤其在一个大雷爆了之后,跟谁学被做空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2019年上市时,做空潮尚处于低谷,陈向东回忆起上市就做空跟谁学的人损失惨重。在第二次做空中,陈向东取得了胜利。
不过,最难忘的应该是第一次被做空。2012年7月,陈向东还在新东方当副总裁。7月18日,在公司公布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的可变利益实体(VIE架构)调查公告一天后,浑水突然对新东方发起空袭:加盟风险,学员与财务数据造假。在报告的前几页,新东方时任CFO的电话记录似乎让证据显得铁证如山。
SEC的VIE调查让新东方股价跌了34%,浑水的做空报告让其股价再跌31%。陈向东晚上睡得很晚,看到股价稀里哗啦更睡不着觉:两天时间,新东方的股价蒸发了七成多,该怎么办?陈向东的妻子对他说:赶紧买股票,卖了房也要买!
2012年正是浑水如日中天的时候。
浑水创始人卡森·布洛克,开创了一种在金融市场赚钱的别具一格的路径:做空中国公司。卡森上学时辅修汉语,2005年来到上海做生意,却被吃回扣的员工坑惨了。卡森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小型投资机构,从小对他耳提面命。当2009年卡森奉父亲之命去调查河北的一家上市公司——东方纸业时,他发现了赚钱的良机:做空。
东方纸业就像一个面子上都是漏洞的筛子。在通往东方纸业工厂的路上,卡森看来往卡车留下的痕迹,很明显这条路的损耗太少了。潮湿的工厂里,东方纸业还在用上世纪90年代淘汰的老旧机器,库房里摆放的一堆废纸,在上市公司的账本中估价近500万美元。打完电话、查阅完工商资料后,卡森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这家公司在做假,应该做空。
那时候的卡森还是个穷小子。根据《时代周报》对卡森的采访,卡森花了1000多美元去调研,2000美元去做空。他不停地跟别人交流他发布报告同时做空的点子,却鲜有人感兴趣。更要命的是,东方纸业似乎不为所动,卡森亏了600美元。
在没有发布做空报告之前,卡森的举动,就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似乎没有人在意,一个不得志的青年做空一家中概股到底会怎样。
教育服务平台蚂蚁白领及你我校的创办人周咏岗,曾在华尔街工作12年。在华尔街期间,周咏岗时隔数月便会遇见一些做空者。他对做空者的印象是“极度聪明、自负,敢于冒险”。卡森明显属于此类人物。在一只采取做空策略的基金里,管理人(GP)会投入相当大的本金,有时最大的投资方(LP)就是他们自己。相比于传统的基金,这无疑非常激进。
做空是最危险的交易。段永平曾问巴菲特:投资中不可以做什么事情?巴菲特答:不做空,不借钱…在定义上,股票做空很简单,就是先卖出一只股票,然后再买回来。如果做到了高卖低买,还有利润,那就做空成功了。
但实际情况是,做空之后,多空双方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众多的利益相关者对空头恨之入骨。强悍如特斯拉,几度逼空,看着股价上涨,空头不得不赶紧买股票回来平仓止损,最后亏了钱还被马斯克认为是“伤人的混蛋”。在香港股市,庄家控盘非常常见,在做空者不掌握太多筹码的市况下,他们虽然占理,但反而有可能亏损。如果做空的是新加坡的国有公司,政府的救助也会阻碍做空效应的发挥。
而卡森的第一次做空,没有碰到上述任何一种情况,因为没人在意他这个小散户。2010年6月底,卡森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他把对东方纸业的强烈卖空报告发给了25个法律、金融界人士。得益于他父亲的经营,人们对布洛克这个姓还有印象。短短两天内,东方纸业的股价跌了超过一半。卡森成功了。
到了2012年,卡森对中概股狙击的成功,已经显得十分瞩目。经他做空的公司,往往在极短时间内跌幅巨大,有的被迫停牌、退市,有的私有化回国。当然被做空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派一些建筑工人来到卡森的办公室,卡森不得不先后逃离上海和香港。
两年间,卡森进化神速。他瞄准的标的市值盘子越来越大,几乎弹无虚发。从2010年开始的东方纸业,到2011年的嘉汉林业,标的市值从两三亿美元上升到七八十亿美元。前五家公司要么摘牌,要么退市,最后都无法翻身。即便是很富争议的分众传媒,在被浑水做空的第一时间市值仍跌了超一半,跟在背后做空的投资机构,在十天内赚了超过6000万美元。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们会发现浑水成功的偶然性和戏剧性。在相当程度上,卡森就是浑水,浑水就是卡森。做空伊始,卡森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创业失败、缺乏资本、30多岁依旧一事无成。但正是因为卡森没什么可输,赌了一把,单车或许可以变摩托。
卡森瞄准的靶子,是中概股。2010年,全年有39家中国公司在美上市,潮水般涌来的中国公司,对于华尔街来说是一个新鲜事物。对于那些成心做假的上市公司,卡森往往用很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识别他们的诡计。得益于混迹中国的经历,对于明察暗访、工商调档等,卡森自然是轻车熟路。利用调查记者般的本领,卡森做起了贩卖中美信息差的生意。
但是仅仅当一个信息差贩卖商是不够的,华尔街上懂中国公司的人不在少数。但身处金融体系的大多数参与者,没人愿意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公开做空一家公司。浑水的价值在于,“局外人”卡森很早意识到,作为一个熟悉美国资本市场的“中国通”,他发出去的每一份做空报告,实际上都为做空者埋定了一个锚。有了这个锚,做空的时间和仓位风险都得了控制。
新东方,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越发老练的浑水。对于美国人来说,浑水在价值观上是正确的,甚至弥补了监管漏洞。对于中国人来说,浑水是境外神秘的做空力量,它揭露了伤疤,却名利双收。面对这样一个狡诈的对手,中国人的感情是复杂的。
浑水利用新东方时任CFO人在香港、不熟悉公司业务的弱点,引诱时任CFO做出了与公司利益不相符的表述。看完浑水的做空报告,投资者们一定万分惊讶:这是自己做空自己么?
浑水的做空报告就是这样:惊喜,意外,恐惧。
相比于浑水漏洞百出的财务数据分析,它的报告从来都极具感性感染力。如果你曾经仔细阅读过浑水的做空报告,会惊叹于卡森流畅可读、春秋写意的笔法。他不是科班出身的CFA分析师,作为一个法学生,他明白人们恐惧什么,他知道什么样的文章引人入胜、让人上头。于是,他把做空报告写成了像朋友圈的10万+文章那样的大字报体:情绪激昂、有图有真相、一锤定音式的先入为主。
浑水,才能摸鱼。新东方当时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自证清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是做假选择了中概股,而是个别中概股选择了做假。新东方需要向美国的资本市场证明,它选择的是诚实、值得信任的中概股。
这对于走向全球的中国企业来说,是一个逃不脱的话题,尤其对于一个教育企业,诚信更应该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新东方被做空的那一年,来自中国的双威教育前董事长,因不满美国投资者,直接转走了公司账上的数亿现金并销毁了账目。SEC由此开始怀疑VIE架构的不可靠性,监管层的这种担心,无意中将做空的战火引到了新东方身上。
在被浑水做空的第二天,新东方针对加盟问题做了有力回应。同时,俞敏洪召集了马云、柳传志等企业家吃午饭,当天晚上,几家公司斥资约3亿美元买入了新东方股票。两天之内,新东方的股价从9美元回到了12美元。
要自证清白,这还远远不够。俞敏洪在其自传中写道,他下定决心,高薪聘请了国际上最优秀的独立调查团。这些与SEC打过交道的精英律师和会计师,一进办公室就收走了全部高管的电脑,其中一些电脑硬盘里还有给女朋友写的信。
搞臭一家公司很简单,自证清白则很磨人。对于SEC电话会议的要求,新东方随时安排。对于SEC和独立律师要求的资料,新东方随时提供。对于独立调查团的问询,陈向东在2012年的演讲中表示,从来没有人会提前对口径。当律师问到,新东方谁说了算?大家都说总裁办说了算。只有证明公司治理没有问题,SEC才能放心,一家上市公司不会因为创始人把VIE协议撕毁就垮掉了。
当信任资本被摧毁时,重建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被做空一年半之后,独立调查团才对SEC出具了报告,以证明新东方的清白。
但对于那些本来就劣迹斑斑的上市公司来说,他们或许根本没想过遮掩。周咏岗至今还记得,十年前在加州一个高尔夫球场,他和一位正被做空公司的创始人聊天,问到:你们到底有没有做假?创始人答到:我的同行们都这么干,我都算最清白的。
新东方无疑为中国公司树立了一个公司治理的典范,并及时挽回了中国公司的信任资本。作为曾经的华尔街老炮,周咏岗认为,中国公司在华尔街的诚信,不仅代表了公司自身,还代表了整个华裔群体。只要做假不断,外国人对于中国人不守诚信的坏印象只会加剧,并且蔓延到其他领域。
如果说那些煌煌做假者是刻意欺骗的“大流氓”,那么做空机构用一些“小流氓”的伎俩也无可厚非。浑水开创了做空中概股的潮流,很快这个生意变得拥挤,做空机构开始用更多的“流氓”伎俩,真正在浑水里摸鱼。
在那些容易清点资产、观察现金流的传统行业,做空机构表现出了惊人的成功率。因为人们知道,废纸就是废纸,林木不会超越自然规律,工商部门的记录不会说谎。但是在日新月异的高科技行业,做空机构仿佛门外汉一般,无法号准商业的脉搏。
2011年6月底,来自中国的芯片公司展讯,受到了浑水的质疑。关键财务人员的连续离职、运营现金流的突然增长,让这家公司显得十分可疑。被做空当晚,展讯从13多美元跌到了不到9美元。但是随后,展讯对浑水的质疑做了非常有力的回应,半年内展讯的股价涨了两倍。股价啪啪打脸,卡森出来圆场:质疑纯系误解,我只是想要CEO一个答复。
这是浑水第一次“失足”。
芯片是一个很特殊的行业,展讯是一家很特别的公司,彼时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金融危机中,展讯曾一度面临困境,但新任CEO李力游到任之后,大刀阔斧改革,消除了公司内耗,芯片研发快速取得进展。一位展讯的前老员工回忆到,李力游那个时候去深圳跑市场,大热天坐在没空调的办公室里,听白牌厂家讲需求。
高科技行业的特殊点在于,只要短时间内取得了突破,之后就是指数型的增长,这使得科技公司的财务报表迥异于传统公司。当做空机构们开始“碰瓷”展讯这样的高科技公司,知识储备不足成了一个明显的软肋。
更戏剧性的故事发生在2012年,香橼做空奇虎360之后。
2012年9月份,针对香橼发布的关于搜索市场的做空报告,李开复反驳到:香橼搞混了搜狗的拼音和搜索产品,并且完全不清楚奇虎360是怎么挣钱的。这就好比指责一个大学生写的论文连中文语法都没搞明白,收到李开复的反驳和60位中国企业家的联名信后,香橼炸了。
香橼直接展开了个人攻击。躲开李开复反驳中的实质性指责,香橼绕了一个弯揭露李开复的“关联交易”:李开复接受了来自奇虎的投资;李开复为什么这么熟悉搜狗的产品?是因为李开复任上的谷歌中国抄袭了搜狗的产品。
这是做空大战中最有趣的环节。香橼对李开复的回复,像极了杀红眼而又要极力维护颜面的低级武士。针对个人的攻击,反而只是增加了被攻击者的说服力。
空战中的主观失误,反映了这个生意的本质。对于一家一年要做空好几家公司的机构来说,逐个调研的成本高昂,而只对公司发出一点质疑又远远不够。这时,做空报告往往难分真假,或者亦真亦假。重要的不是真假,而是引发恐慌。重要的不是失败率,而是成功率。
但做空失败,对于极其在意媒体效应的空方来说,在长期来看无疑会损害信誉。做空机构,到了转型的时候。
卡森在全球股市都踩了一遍坑,其做空经验日益丰富。2016年初,卡森成立了浑水资本,初始资本1亿美元。规模化运营之后,卡森招揽了曾为美国情报部门服务10余年的情报官员,作为首席顾问。此外,卡森还从普华永道等大公司延揽了一些人才。即便如此,浑水公司的人员数量仍然非常精简,一般来说不超过10个。
在一个做假手段容易被侦察、理解、放大的市场,浑水、香橼等做空机构,就像指出皇帝新衣是空气的小孩。在成名之后,做空机构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媒体机构,他们用资本市场上最大号的扬声器,向所有市场参与者广播着自己的发现。
当研究力量不足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用自己的版面广泛分发别人的研究成果,再反手用投资机构实际做空。而那些有钱的市场参与者,则跟在他们声音的背后,默默收获一路上的果实。最近瑞幸的做空案例,显示了浑水作为一家“做空媒体”的威力。
既然是一家“做空媒体”,便不能没有价值观。美国《巴伦周刊》认为,华尔街纵容了市场上的不良行为,而浑水则是与之对抗的、基于道德行动主义的“空头十字军”。
今年4月份,卡森在接受《巴伦周刊》采访时表示,卖空者应该通过实际行动,唤醒那些助做假作恶者为虐的研究员和基金经理。美国的阿片类药物制造商寄生于医疗系统,致人死命。如果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都无法让分析师采取行动,那么浑水有权利公开不行动者的姓名。
浑水对于美国做空案例的强调,凸显了其在中国市场连战不佳的事实。除了最近暴雷的瑞幸和四年前的辉山乳业,四年当中浑水保持着一年做空一两家中国公司的节奏,没有令人惊艳的战绩。在被浑水做空之后,好未来和安踏体育反而走牛,俨然无恙。
最后,浑水们的软肋究竟在哪儿?
是人们不喜欢阅读了。十年前,人们还能饶有兴致地读完做空报告的前三五页,而这足以支撑到读者看完报告的结论。但现在,人们的注意力持续不过十五秒,读者们是否还能看完三五句话都是一个问题。
卡森的对策是:短视频才是未来。
参考资料:
独家专访丨浑水创始人卡森布洛克:看了报告作者的数据室,我们相信针对瑞幸的指控是真实的,孙嘉夏,每日经济新闻
专访浑水创始人卡森·布洛克:我们试图让所有人都远离邪恶公司的股票,比尔·阿尔伯特,巴伦周刊
China Short Sellers: Exposing Fraud or Practicing Fraud? 李开复
我曾走在崩溃的边缘,俞敏洪,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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