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整理自《克鲁格曼的经济学讲义》,作者: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
距离美国大选已经过去一个月,特朗普仍在挣扎。
他不想输,他不能输,他输不起。
家族行骗避税、假装与美国劳动人民站在一起、哪怕是选举时依然谎话连篇。
特朗普主义让美国贫富分化日益严重,族群对立空前恶化,进而党派之争走向极端,国际地位风雨飘摇。
克鲁格曼,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被称为这一代人中最负盛名的经济学家之一。在他的新作《克鲁格曼的经济学讲义》中,深度剖析了美国的政治经济困局,全力阻击特朗普主义。
关于特朗普家族行骗历史的《纽约时报》轰动性报道, 其实包含两种相互关联却不同性质的欺诈。
一方面, 特朗普家族从事了大规模的税收欺诈, 利用各种洗钱手段以逃避本应缴纳的税收。 另一方面, 特朗普讲述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从出身低微到亿万财富的自我奋斗型企业家———从来就是谎言: 他不仅继承了巨额财富, 从父亲那里获得超过4 亿美元的资产, 而且在他把交易搞砸之后也是老爹弗雷德·特朗普挽救了他。
这些报道内容的一个启示是, 特朗普的支持者原本以为找到了一位心直口快的卫士, 会清理掉华盛顿政治沼泽地里的污泥, 同时依靠其商业精明让美国再次强大, 结果被大大地欺骗了。
不过特朗普的金钱传说只是更宏大叙事的一部分。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不平等急剧恶化、财富日益集中的时代, 即使对此感到不满的人也始终存在一种倾向, 认为巨额财富更多时候是用较为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只是到今天, 推动我们走向寡头社会的公开腐败与违法行为的大量增加才开始成为关注的焦点。
我推测直到最近, 包括税收专家在内的大多数经济学家会认为: 公司与富人群体的合法避税行为是个大问题, 而逃税行为, 即向税务人员隐瞒财产没有那么严重。显然, 某些富人在钻税法中的合法 (尽管道德上存疑) 漏洞, 但通行观点认为, 直接对税务机关乃至公众实施欺诈在发达国家并不普遍。
然而, 这一观点始终是立足于脆弱的事实基础。毕竟从定义来看, 逃税不太会出现在官方统计数据里, 而豪富人群并不习惯夸耀自己是多么伟大的税收骗子。要了解税收欺诈的真实情况, 你要么得像《纽约时报》那样对某个家族的财务状况做彻底调查, 要么得依靠幸运的曝光机会揭示之前隐藏的秘密。
两年前, 一次幸运的海量曝光以《巴拿马文件》的形式展现出来, 研究人员把《巴拿马文件》及其他泄露文件的信息同国家税务数据做了匹配对比, 发现直接逃税在顶层人群中是个严重问题。真正的富豪最后缴纳的实际税率比一般的富人低得多,不是因为钻了税法中的漏洞, 而是因为他们直接违反了法律。研究发现, 最富有的纳税人平均而言比应纳税收少缴了25% ,而且, 其中有许多人显然缴纳的更少。
这是个很大的数字。如果美国的富人以同等规模逃税 (几乎肯定是这样), 他们给政府造成的损失大致相当于食品券福利计划的支出。另外他们还利用逃税巩固自己的特殊地位, 并把财富传递给继承人, 这就是特朗普的真实故事。
我们由此获知, 美国社会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糟糕。不仅像老牌税收领域记者戴维·约翰逊所说的那样, 美国总统是个 “金钱吸血鬼”, 欺骗税务官员, 一如他欺骗与之做生意的所有人。
给那些在新闻媒体中继续把特朗普称作 “平民主义者” 的人传个话: 我认为那个词汇不是你们理解的意思。
的确, 特朗普偶尔会装装样子: 作为美国普通工薪阶层的利益代表, 对抗精英群体。但也许他对白人民族主义的拥抱, 可以说为同样支持种族主义却苦于无法公开表达自己偏见的普通美国人发出了心声。
然而, 在特朗普上任的时间里,足以让人们通过他的实际行动而非言辞做出评判。 他的政府在所有方面都不遗余力地干着反劳工阶层的事情。特朗普作为平民主义者, 就好比他作为信神的人, 说穿了, 根本不是。
首先来看税收政策, 特朗普的重大立法成就是减税, 其主要受益对象是税负急剧降低的公司, 却对提高工资完全没有帮助。该税收法案对普通美国人的作用微乎其微, 以至于共和党人已停止了这方面的竞选宣传。 然而, 特朗普政府依然在考虑采用行政手段为富人再减去1 000 亿美元税负的(可能非法的) 想法。
再来看医疗政策, 特朗普未能废除奥巴马医改计划———那样做可能会给工薪家庭带来沉重打击———却采取了某些破坏行动, 导致医疗保险费比之前或许提高了近20% 。不可避免的结果是, 保费提高的负担主要落到上层工薪阶层头上, 他们的收入略高于申请补贴的资格标准。
还有劳动力政策, 特朗普政府从多个方面取消了过去保护劳动者免受剥削和伤害的监管制度, 等等。
短期的政策措施并非故事的全部内容, 你还需要看看特朗普的人事任命。在涉及劳工的政策领域, 他打造了一个亲信团队, 几乎所有重要职位都安排给了游说活动者, 或与产业界有密切财务关系的人士。完全没有人代表劳工方面的利益。
卡瓦诺的任命一旦被批准, 其影响会延续很长时间。考虑到这一点, 上述极端主义表现已足以说明应当否决其提名。 尤其是他还支持不 受限制的总统权力, 以及共和党人极力掩盖的其履历中的其他所有秘密。
那为什么自诩为美国工人利益捍卫者的特朗普会挑选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他会做目前推进的所有那些事情伤害把他抬进白宫的民众?
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但我认为传统解释———特朗普较为懒惰, 对政策细节极其无知, 不自觉地被共和党正统派俘获———既低估了这位总统的能力, 又美化了他的形象。
从行动上看, 我们很难不留下这样的印象: 特朗普非常清楚他是在伤害自己的基层选民。 但他是个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侮辱别人的人。因此也许看到拥护者在遭到背叛时依然追随着自己, 他实际上非常享受。
事实上, 他有时会公开表露对工薪阶层选民的蔑视。 还记得吗, “我喜欢没有什么教养的人”? 还记得吗, 他吹嘘说自己可以在纽约第五大街对人开枪而不会因此失去任何选民的支持?
无论其动机如何, 特朗普在行动上都是平民主义者的对立面。另外, 他的贸易战也不会改变这一结论。击败平民主义挑战者而当选的美国镀金时代的典型总统威廉·麦金莱也是位贸易保护主义者。 而特朗普式贸易战的打法, 则是为了最小的收益让美国的工人承受最大的痛苦。
虽然特朗普绝非平民主义者, 却是有史以来占据美国最高领导职位的最缺乏诚实的人。他所谓同美国劳动者站在一起的宣言就是其最大的谎言之一。
在2016年美国中期选举以及共和党人对投票舞弊的无根据的叫嚣里,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听说了如下消息:特朗普决定向自己的大额捐助人、赌场老板谢尔顿·阿德尔森的太太米莉亚姆·阿德尔森颁发总统自由勋章。这一勋章通常是对杰出成就或公共服务的褒奖,偶尔也会包括对慈善事业的肯定。但是会有人觉得阿德尔森家获得该荣誉是因为慈善行为吗?
当前,这似乎只是件琐事。但它提醒我们,特朗普对于真相的态度取决于能给特朗普及其朋辈带来何种好处,而非可验证的事实,这也适用于道德。不存在英雄主义,不存在杰出工作,除非是为特朗普服务。
再说一下真实情况:特朗普自然谎话连篇,在2016年中期选举的助跑阶段,他每周在公开场合说谎的次数不下百次。但他对真相的打击比撒谎的频率更为沉重,因为特朗普及其盟友并不接受所谓客观事实的概念。“假新闻”并不代表真正的虚假报道,而是指伤害特朗普的任何报道,无论它有多少充分证据。反之,帮助特朗普的任何说法,不管是关于就业还是选票,都是绝对准确的,因为给他帮了忙。
特朗普及其政党试图阻止佛罗里达州合法的重计选票行动,借口是存在大规模投票舞弊,却没有任何证据,这非常符合共和党的认识论。共和党人真的以为存在大量欺诈或伪造的投票吗?提出这种问题本身就属于归类错误。他们并不“真正相信”任何事情,除非是相信他们应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任何对民主党有利的计票结果对他们都是坏事,因此就存在欺诈,不需要证据。
同样的世界观可以解释共和党人对阴谋论的痴迷。归根到底,如果有人坚持有损他们党的某个事实真相,那就不可能是尊重事实,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中立的事实。
所以,讲不好听的话的人必然是被某些邪恶势力雇用。在亚利桑那州,民主党人基尔斯滕·西内马依靠迟滞计票赢得了参议员席位。但你知道吗,该州的共和党人随后提出了信息公开要求,以了解选举官员跟乔治·索罗斯(你懂的)之间的往来情况。
另外还有必要指出,拒绝接受任何客观事实以及坚持认为讲不利真相的任何人都是左翼阴谋参与者,在特朗普登场很早以前就支配了共和党人的灵魂。其中最突出的案例是宣称有关全球变暖的压倒性科学证据是个惊天骗局,是世界各地数千名科学家共同参与的庞大阴谋,这种说法已多年占据共和党的正统。
确实,共和党过去的总统候选人在拒绝事实和支持阴谋论方面通常显得更含糊其词,而非高声大气的疯狂外露。但特朗普也不过是走向该党的大人物长期以来所处的立场而已。
总之,拒绝接受其他任何标准,一切以帮助还是伤害特朗普为准绳,他们的这种态度在我看来已超越了真伪之辩,而融入其核心价值观。在特朗普的世界(如今已经与共和党的世界不分彼此)里面,善恶只取决于是否为伟大领袖的利益服务。所以他才会攻击和侮辱我们最紧密的盟友,同时对拍马屁的残忍独裁者赞许有加,甚至宣称新纳粹分子是“很好的人”。
民主党人也是人,有时带有偏见,有时会做动机性推理,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抛弃客观事实的概念与超越政治的美德。共和党人则相反。
所有这些意味着,美国今天发生的事情并非寻常的政治角力,而是关乎生死存亡。除非陷入幻觉,你应该能够看清:共和党在中期选举挫败后的反应完全是准备通过走向独裁统治的政治运动来夺取权力,由此把任何反对乃至批评都斥为非法。美国的民主制度依然危险重重。
书名:《克鲁格曼的经济学讲义》
作者: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纽约城市大学杰出教授。《纽约时报》畅销书作者、专栏作家。曾出版《萧条经济学的回归》《兜售繁荣》《美国怎么了:一个自由主义者的良知》《流行的国际主义》等畅销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