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的泡沫，不是不破，是买卖双方都不愿破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oodWine吃好喝好”（ID:FoodWineChina），作者：九畹，编辑：刘树蕙，编排：Cyan，36氪经授权发布。

燕窝的历史是浅薄的，而燕窝的消费行为绵绵无绝。

燕窝最近一次出事，是在辛巴的直播间。

11 月 3 日，一消费者质疑辛巴所售「茗挚」即食燕窝是糖水而非燕窝；辛选团队官方微博立刻回应，此产品为合格正品，要求涉事者删除微博；

11 月 19 日，打假人王海对「茗挚」即食燕窝进行了产品检测，称这款燕窝产品中含蔗糖 4.8% ，碳水化合物 5% ，唾液酸 0.014 克 / 百克（约等于 0），且为人工添加，证实产品为糖水；

11 月 27 日，辛巴在各大社交平台发布道歉声明，回应了此款产品确实存在夸大宣传，并承诺全部召回已售产品，退一赔三，需赔付将近 6200 万元；

12 月 7 日，据辛选官方消息，截至 6 日中午已向 27270 名消费者完成近 2400 万元的赔付。

至此，此番发酵将近一个多月的事件，被称为「燕窝事件」。又一次，燕窝站在了风口浪尖。

燕子都会筑巢做窝，但仅有金丝燕筑的窝才被称为燕窝，因为其他燕子筑巢是以泥和杂草为原材料，辅以唾液作为黏合剂，唯有金丝燕「呕心沥血」，用唾液筑巢。

©Pacificnorthwestbirds.com

上一次如此大的风波，是 2011 年，国家工商部门抽检进口血燕，结果亚硝酸盐超标了 350 倍。被宣称是金丝燕呕心沥血铸成的巢，其实是商家用亚硝酸盐浸泡燕子粪便的结果。

但是这样的事件很快烟消云散被人遗忘，2013 年，国家恢复了燕窝合法进口的权利，2015 年，二胎政策放开，燕窝供不应求，到了今年双十一，鲜食燕窝、瓶装燕窝的增长率达到 300% 。

如果说，燕窝四大需求是孕妇、送礼、养生、美食，那么，实际上这些需求一个都站不住脚。

燕窝的前世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燕窝造假，并非新潮。燕窝历史，也不厚重。

清朝，上海滩三大滑头之一的孙静湖，靠假燕窝找到了发家致富之路。

儒林医隐出版的《医界镜》第 12 回《百岁老人买假药一朝强种有灵丹》中详细讲述了这个故事，小说里将他化名为「胡镜荪」。他在吴松江边买了数十斤肉色洁白可爱的小鱼（四十钱一斤），晒干了后，研磨成粉，加入糖霜，调配妥当，装入玻璃匣子，美其名曰「燕窝糖精」，大匣子两元，小匣子一元。还请来了一众名医宣传，推荐的说辞谎话连篇：「取上等好官燕，收取精华，又配入濂珠粉，大山吉林人参和入提净的上好糖精，合成这样珍品，可以润肺养阴，补气助胃，润泽皮肤。」几年下来，赚了几万银元。

想来，这样的燕窝糖精，充满了鲜美甘甜的鱼腥味儿。吃的人不由得怀疑，原来高贵的燕窝是这样家常的滋味。说到底，能用这种方式唬人，说明清朝并没有多少人有机会见过和吃过燕窝，它不像是人参灵芝，已经进入中国人的生活数千年。 

不同颜色的燕窝售价各异。在一般的印象中，红燕窝被誉为等级、品质最高的燕窝，其次则是黄燕窝及白燕窝。然而，其颜色成因一直都是个谜。

©Twistedfood.co.uk

燕窝如何由东南沿海甚至南洋群岛传入内陆餐桌，众说纷纭。最常见的典故是明朝航海家郑和的船队，停靠在马来群岛，由于食物紧缺，无意间采集到悬崖峭壁上的燕窝用以充饥。后带回国，献给明成祖，从此被列入珍馐补品。

其实在明朝时期，《本草纲目》收录的 1892 种草药中并未涉及燕窝内容。只在后来出现的《海语》（1536 年）、《东西洋考》（1617 年）中对燕窝有过记载。首次疗效记载于清朝汪昂的《本草备要》（1694 年）：「燕窝甘淡平，大养肺阴、化痰止咳。补而能清，为调理虚劳之圣药。一切病之由肺虚而不能肃清下行者，用此皆可治之。」

红糖炖燕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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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药书想必是被宝姐姐看了去的。「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补阴气的。」面对沉疴烂梗的林妹妹，宝姐姐不忍无视。《红楼梦》前八十回出现了 15 次燕窝，13 次都与林黛玉有关，但若是有用，也不至于最后香消玉殒。

说到底，燕窝的历史追溯起来是浅薄的，甚至是有污点的，拿「传统」背书，并不适宜。但不能否认，因其稀缺性，清朝时期，燕窝在主流社会成为了重要奢侈品之一。

经历了改革开放之前的消费断层，燕窝最初的复兴之势并非存在于富人阶层，而是在接待海外华侨、港澳华人的酒店和市场。对当时的中国内地来说，燕窝是陌生的，唯一途径，便是模仿。

与此同时，它的疗效也由「润肺养阴」主要转向「美容养颜」，这与上世纪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香港小姐的选美比赛皆由燕窝产品赞助不无关系 ——「燕窝」几乎要等同于「美丽」了。

这样的消费心理，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即食糖水的谎言

原来，燕窝的风靡，靠的是美人们现身说法。如今，燕窝一骑绝尘，成为保健品行列的佼佼者，靠的是用成分讲道理说故事。

干燥状态下的燕窝，蛋白质含量约 50% ，碳水化合物含量 30% ，还有 10% 左右的矿物质和杂质。而最被人称道的唾液酸，大概占 3 ~ 15% 。

燕窝需经过浸泡、仔细摘拣，才可入馔。

©Walindobirdsnest

从数据上看，当然会觉得每 100 克干燕窝，有 50 克蛋白质，甚至是鸡蛋的 5 倍（约 12% 蛋白质），但是，没有人会像嚼饼干那样吞服干燕窝。燕窝泡发后，它的体积会变成原来的 10 倍，一个人一般一天也就只能吃几克干燕窝，蛋白质含量会被稀释得微乎其微。一天吃 100 克鸡胸肉，会踏踏实实吃到 30 克蛋白质；但是 100 克干燕窝，可能需要吃半个月，平均下来，一天也就只能摄入三四克蛋白质而已。

唾液酸（N - 乙酰神经氨酸），也被商家冠名为「燕窝酸」。其实它并非因为燕子用口水造窝而独有，甚至，它和我们人类的唾液也没有直接关系。只是因为 1936 年，科学家贡纳·布利克斯（Gunnar Blix）从牛下颌唾液腺中的蛋白水解，得到了一种新的产物，因其最早从唾液中分离，所以命名为唾液酸。

目前研究发现，唾液酸对胎儿大脑智力正常发育至关重要。但是，人类自身的肝脏就能自主合成足够的唾液酸，日常所见的食物如母乳、牛奶、鸡蛋，都含有唾液酸成分。

还是那个道理，看似自然界中燕窝的唾液酸含量高，但在日常的食用场景中，一个人是无法一次性吃下 100 克干燕窝的（一盏燕窝 4 ~ 8 克，100 克大概是 20 盏）。

何况，我们面临的，可能是即食糖水。

其利好图

当然，我们最大的敌人似乎从来不是一次性胃能撑多大，而是，我们吃的是真的燕窝吗？

前有亚硝酸盐染浸燕粪，今有辛巴糖水假冒燕窝。在燕窝屡被冒犯的时候，我们不禁想知道：为什么出事情的总是你？

除了图利，也因为这利好图。

即食燕窝省却了泡发、摘拣、煮制的过程，契合了现代人的生活节奏。

©Behance.net

在《2019 年中国燕窝行业白皮书》中提到，即食燕窝产品的异军突起与电商行业、直播渠道的兴起息息相关。2019 年天猫即食燕窝销售额为 14 亿元，几乎占到了燕窝类的半壁江山。鲜炖燕窝又是即食燕窝的另一个独立品类，不仅便利，而且新鲜，达到了 7 亿元的销售额。

其中，「小仙炖」是最早找到方向并树立规则的人。他们将自己定义为当天现炖、每周冷鲜配送、保质期只有 15 天的「方便食品」，并找来章子怡和陈数拍广告。当两位不受时间打扰的女人站在一起，立刻打动了 25 ~ 34 岁的女性，并将她们培养成了主要的消费人群。

值得注意的是，小仙炖将自己的品类区分为「方便食品」。因为燕窝并未被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不具有药品所必须有的药品批号。中国药文化研究会只是宣布成立了一个燕窝专家委员会（就像是读书会成立了一个《红楼梦》委员会），2018 年 3 月发布了一条《中国药文化研究会即食燕窝团体标准》—— 100 克燕窝液体中含干燕窝 1 克以上，方可称为即食燕窝。同时亚硝酸盐不超过 30 毫克 / 千克，唾液酸需达到 0.5 毫克 / 千克。可是，它并不具备强制的法律效力。也就是说，燕窝并不受药监局的管控，也不受这个燕窝专家委员会的制约。

那么，作为食品的即食燕窝，到底受谁监管呢？

袁枚对燕窝有独特的看法：「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二両，先用天泉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用嫩鸡汤、好火腿汤、新蘑菇三样滚之，看燕窝变成玉色为度。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腻杂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

©Wikipedia.org

讽刺的是，目前，燕窝产品尚且未出台相应的「食品安全国家标准」，即食燕窝使用的是「罐头食品生产标准」。它只需要一个食品生产许可证，就可以被任何一个主播以「合格」的名义上架。而这个许可证是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食品药品监督管理部门发放的，只要无毒，就能拿到合格证。

无规则、无标准、无监管。既不是药品，又不是保健品，介于农产品和保健食品中间的尴尬境地，却又严重货不对板、价不对质。这样的「三不管」滋补品，导致了商家在生产时的混乱无章，销售卖货时的义正辞严，以及买家在购买后蒙受身体和经济双重损伤的境地。

总是安慰

可以说，即食燕窝，皆为糖水。喝糖水滋补，究竟在补什么？

现代医学告诉我们：燕窝，没什么特殊的营养成分；今年 2 月，12320 卫生公益热线官微说到：阿胶只是「水煮驴皮」，就是胶原蛋白，并不是优质蛋白的来源（这受到中药协会的谴责，最终 12320 道歉）；7 月，315 晚会曝光山东海参养殖加入大量敌敌畏，但依然不妨碍男性友人信奉其为壮阳神物。

燕窝本身没什么特殊味道，通常需要添加糖来调和滋味。

©Omnivorescookbook.com

这些补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黏糊糊，没什么味道。它们是厨师的敌人，作为食物，绝不合格。作为滋补品，却最需要这种无滋味、没疗效，却也无毒的食材填充进来，至于补哪儿，是按需分配。

在清朝，因为肺痨盛行，久治不愈，于是，燕窝可「化痰止咳」；到了近代，美人美矣，却惧老，于是，燕窝可「美容养颜」。在「滋补」的语境下，燕窝炼成一种「时代需要什么，它便能补什么」的消费导向商品。

当年轻一代，一边熬夜，一边养生；一边吃甜品，一边吃退糖丸的时候，它便能促进皮肤再生，消除黑眼圈，令你面色红润气色好。但如果你真的问他们，真信吗？

他们的回答令你大吃一惊：怎么会！

这就是心理暗示疗法（Suggestive Therapy）这种具有悠久历史的心理治疗方法的现世教学 —— 治疗者采用言语、动作等方式，使被治疗者在不知不觉中受到积极暗示的影响，从而不加主观意志地接受治疗师的某种观点、信念、态度或指令，解除心理上的负担和压力，实现消除疾病症状或强化某种疗法疗效的目的 —— 安慰剂在每个世代都畅通无阻。

一盏质地洁白的燕窝，凭其强大的心理暗示作用，在百家争鸣的消费市场上仍能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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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方面，如果你要戒断长辈们的燕窝供应，她们一定会与你恩断义绝 —— 她们吃的不是一碗长生不老的汤，而是一种富贵的象征。它是身份跃升、是家庭和睦、是夫妻和谐、是小区前那不经意的一句「哎呀，最近天天吃老公买的燕窝粥，吃得我都胖了」。

她们不知道假燕窝的风险吗？她们当然清楚，所以，她们会直接飞往泰国，飞向马来西亚，豪掷千金，购买 A 级货，看着当地居民攀上峭壁，一个个摘下含着羽毛的燕窝 —— 不求有用，但求最贵。

在市场暴涨 300% 的滋补品面前，辛巴不打算放弃时代的红利。这条通往上流社会的美好通道，是买卖双方一同构筑的。如若没效，早有一句屡试不爽的话等着你：「有效果的，一定是你没坚持。」

参考资料：

《医界镜》儒林医隐

《燕窝贸易与「海洋中国」—— 物的社会生命视野下对「乡土中国」的反思》余昕

《燕窝中亚硝酸盐的含量分析与探讨》赵琴，孙颖宜，刘丁，薛峰，曹扬

《唾液酸的生物活性及其在乳品中分布》程家丽，王竹，刘婷婷，沈箷，杨月欣

《辛巴燕窝直播争议的背后》刘远举，秦朔朋友圈

《被吹上天的燕窝，根本没啥用》鱼芒，浪潮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