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催收、多头共债、利率乱象迭生，强监管剑悬现金贷

编者按：本文来自财经杂志，曲艳丽 龚奕洁/文 袁满/编辑；36氪经授权发布。

趣店等网贷平台上市带来的舆论冲击，再次将现金贷冲上了风口。

11月6日，重庆市金融办下发《关于开展小额贷款公司现金贷业务自查的通知》，要求辖内批准的“具有网络贷款业务的小贷公司”自查并上报现金贷业务情况，包括并不限于现金贷业务的名称、额度、期限、利率、放贷对象、获客方式、有无场景、贷款用途、资金来源、收贷方式以及是否存在负面舆情、举报投诉等。

对于现金贷的监管政策，各方正在焦虑地等待，距离靴子落地越来越近。接近央行的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以央行现在对现金贷的高度关注来看，接下来应该会有后续工作安排。截至发刊，京沪等网络信贷公司集中的地方目前尚未有明确的监管动作，但许多机构都认为“山雨欲来”。

近日，多名现金贷大佬北上游说，但这种努力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是，中国对于互联网金融的宽容期已经结束，整个金融监管进入严周期。

趣店上市后，创始人罗敏高调接受自媒体采访，引发舆论界口诛笔伐。这一失败的公关事件，迅速将整个现金贷行业拽入高负面曝光度的深渊。

无论在国内或国外，现金贷的道德属性都处于巨大的争议之中，拥趸者号称“普惠金融”，反对者冠之以“高利贷”、“吃人血馒头”。现金贷到底是“罪与罚”还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是一个从监管到整个社会都亟待厘清思路的问题。

业内资深人士对最终出台的监管意见并不乐观，他们认为或许将非常严峻，甚至有一刀切的可能性。

多头共债和高利率

作为一个新兴词汇，许多人谈论起现金贷的时候，都会从定义就发生争执。

重庆市金融局官网上对现金贷有一个定义：是小额现金贷款业务的简称，是消费金融领域产品，主要指无场景、期限短、金额小、没有明确用途的信用贷款产品。现金贷与传统的消费金融业务有所不同，具有在线申请、实时审批、快速到账、额度偏小、借款期短等特点。现金贷借款用途不明确，不需要抵押物，不需要证明还款来源。

一位业内人士说，广义来讲，传统的银行信用卡业务就是现金贷的典型，但是通常所说的现金贷，面向的人群常是在征信、抵押品、工作等资质审批上无法取得信用卡的人，于是这些人就会借助网络等渠道满足现金借贷的需求。

“目前舆论骂得很凶的现金贷，一般是指小额超高息的、并常伴随有暴力催收的现金借款业务。”一位P2P业内人士表示，“这部分现金贷业务的政策风险和道德风险都很高，然而广义的现金贷业务从需求来看，仍具有很大的市场前景。”

星合资本董事长郭宇航透露，从一个不完全的统计来看，现金贷行业在4月份的待偿金额在500亿到600亿元，现在可能数以千亿，从整个行业的体量来说，依然是属于小土豆的级别。

源源不断的新客户正在涌进现金贷。接近某业内数据公司的人士透露，最近几个月，现金贷行业日新增用户超过10万，月新增用户在400万左右。

现金贷的两面性在于，一方面可能确实迎合了某些传统银行无法抵达的次贷人群的真实需求，而另外一方面，极为便利的贷款也透支了他们非常有限的还款能力。

深陷现金贷者不在少数。《财经》记者接触过的大四学生林某，三年前经学校地推人员的介绍下载了趣分期(趣店的前身)。“刚开始几乎不敢在上面借钱，一般金额在200元左右，毕竟父母管教很严。”林某对《财经》记者表示，后来越来越胆大，无法还款就去其他的平台借，来填补漏洞，金额滚动至两三万元，逐渐深陷其中。

虽然校园贷早已被叫停，但是像林某这样在多个平台腾挪、不停借新还旧的是最让现金贷机构头疼的第一大命门，他们被称为“多头共债者”。

如果为一个典型的“多头共债者”做一个画像，那可能是来自小城市，收入很低，第一笔消费是买部苹果手机或者iPad，尝到甜头后进一步消费，不知不觉负债开始超过收入水准，于是以债养债，与多个平台发生关系，陷入共债。4月份，来自前海征信卅伍研究院常贷客产品的数据显示，现金贷共债者比例超过60％。

多头共债是非常危险的情形，意味着当行业在急剧扩张期时，披着金融的外衣，没有人知道谁在裸泳，但是当行业周期向下时，共债群体犹如多米诺骨牌，是否会推动风险集中爆发、有无可能产生系统性风险，都是无法统计也无法证伪的命题。

没有任何一家平台能够单独解决共债风险，针对此类人群的风控需要行业共享数据。某征信公司执行副总裁建议，所有想在线上做现金贷的平台，无条件向征信机构开放数据，同时接入银行，才能如实地反映行业目前的风险状况。

业界都知道最高法划定的36％民间借贷年利率红线，然而并没有统一规定哪些涵盖在年利率范围内。现金贷行业息费混杂，各种罚金、质量保证金、投资者准备金、第三方征信费，名目繁多，把名义利率维持在36％以下并不困难。

“年利率是否需要将手续费和利息加总除以借款额？是否需要考虑货币的时间价值核算内部收益率(IRR)？目前没有准绳。”一位接近现金贷行业的投行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 

细究起来，一笔手续费在借款期初或者期末收取，对年利率的核算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然而，现金贷客群对这一切并不敏感，他们中的很多人对实际承担的年利率没有那么清晰的认知。

“现金贷客群主要是90后，刚刚步入职场不久，或许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算这笔账。”前述接近现金贷行业的投行人士激动地表示，他们是年轻而冲动的，初入社会却要去承担高达50％-60％的息费，这会毁掉一代人的。

现金贷从业者也有自己的委屈，他们的为难之处在于正是因为现金贷金额小、期限短，同时又有一些固定的支出，例如与风控相关的第三方信息审查费，按照利率年化计算，才显得触目惊心。

一位接触了上万名现金贷客户的中介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 接触的万人当中可能有六七百人是非正常的，主要是赌博。

暴利和暴力催收

所有互联网借贷模式的核心，是获客、资金来源和风控。2017年上半年营业收入达到18.33亿元、净利润9.73亿元，趣店的财务数据震惊四方。

10月18日，趣店在纽交所上市后，首日股价最高涨幅43.13％，随后低走，如今已接近IPO价格24美元上方。 

“当时挺吃惊的，海外投资者很感兴趣，下单转化率也很高。”一位接近趣店路演的投资者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投资者认为这是未来的趋势，增长迅速，是一个渗透率很低的市场，反而是来自中国的投资者对监管风险表现出更多的担心。

罗敏在专访中曾轻松地表示：“凡是过期不还的，我们这里就是坏账，我们的坏账，一律不会催促他们来还钱。电话都不会给他们打。你不还钱，就算了，当作福利送你了。”

罗敏说趣店的坏账率低于0.5％。一个可能的背景是，趣店将近40％的新客来自免费流量，且有芝麻信用风控助力，平均获客成本人均仅34元。这种轻松是不可复制的，据估算，11月10日赴美上市的拍拍贷人均获客成本90元左右，信而富人均117元，而很多中小平台的获客成本高达200元。

消息人士透露，趣店在蚂蚁金服的压力之下，确实将息费降至36％以下，罗敏所言不虚。然而，趣店只是一个幸运的特例，很多互金公司真把年利率压至36％以下，那基本没有利润空间了。严格执行36％红线，90％以上的现金贷都无法存活。

用更高的息费率覆盖成本，这种商业模式确实特别好赚钱，于是更多玩家涌入现金贷行业。很多创业者从平台上线第一天就明白道德瑕疵所在，但是受高利润驱动，抱着能赚多久赚多久之心。当然，一两个月崩盘者也不在少数。

“现金贷公司的利润确实是不错的。”一位不愿意具名的行业专家计算道，一个月新增贷款在10亿元的中等现金贷公司，净利润达到5％-6％，这是平均水平，那么一年的利润累计可以达到6亿至7亿元，即便将来斩断其他来源，只要平台存活一年以上，靠自有资金就可以循环放贷。

排在“多头共债、高利率”之后，现金贷最为人诟病的是暴力催收。3月份，山东聊城“刺死辱母者”一案引发社会舆论关注，同时将高利贷者暴力催收的“魔鬼”一面展露在公众眼前。

星合资本董事长郭宇航认为，在1个月以下、1000元以下的小额贷款中，暴力催收并不存在。真正的暴力催收是有非常高昂的催收成本的，超小额信贷的催收方式基本上以在线、电话为主。当然，其中仍然有很多不合规的，例如骚扰、波及家庭成员等的催促还款，都是行业内的陋习。

多名现金贷创始人都对《财经》记者表示，催收其实不敢骂人的，就是不断地讲道理，当然有些人说话语气较重，但确实不敢有侮辱性的语言。

《财经》记者采访了一名曾遭遇讨债登门的现金贷借款人，她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家里遭到两个高大的男人登门，声称是公司的员工，很凶，仍然是那套催收的话术，聊了十分钟就走了，后来就没有了。”

“暴力催收在相当程度上是存在的。”一位不愿意具名的现金贷高管没有否认这一点。

在线催收的话术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财经》记者曾亲见某催收员以完全超脱其年龄的老练口气，质问逾期借款人：“律师函寄到你家里，有签收吗？你一个月的工资3000元，除去吃饭，剩下的哪里去了？我们已经委托了律所，欠债还钱，你逃是逃不掉的！”

包括反复短信和电话通知，甚至爬虫通讯录、骚扰其亲朋同事，这套话术对于脸皮薄、心理承受能力一般的普通人是行之有效的。前述现金贷高管表示，催收应建立相应的标准，骚扰家人亦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但是，对于铁定不还的借款人来说，任何催收的话术技巧都是无用的。老赖们也有反催收的话术，和放款人斗智斗勇，这个群体里还有一句口号：“扛过三个月就是胜利。”

放贷者与资金源

过去两年，现金贷可以说是网络借贷领域最吸金的业务。即便在监管趋严时，仍有不少从事网贷的公司凭借现金贷获得了不错的收益。

典型的网络借贷产业链，一般有两端，对接借款者的是资产端，对接投资者的是资金端。从业务上来讲，现金贷是资产端的狂欢。

在金融行业资产荒的时代，资产下沉是必然趋势，拥有较好资产的机构越来越受到青睐。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合法放贷资质且申请容易的互联网小额贷款公司近年来愈加受到关注；而P2P公司将资产端与资金端（理财平台）剥离，也为了合规等的考量而纷纷申请地方网络小贷牌照。

作为互联网小贷公司的重要集聚地之一，重庆市金融办在11月6日发文要求辖内有互联网业务资质的小贷公司自查并上报现金贷业务开展情况。

重庆市一家互联网小贷公司的董事长告诉《财经》记者，重庆市对于小额贷款公司的监管要求一直很严，重庆市所属的小额贷款公司的年化利率上限规定是16％；此外，对小贷公司互联网小贷业务的资质批复，重庆也是门槛最高的，业务监管也严格。该董事长表示，由于现金贷业务存在政策风险与道德风险，因此一些小贷公司并不愿意介入。

现金贷业务的吸金能力之强，不仅是趣店，连号称中国首家P2P公司的拍拍贷，都是在十年蹉跎后终通过现金贷扭亏为盈。在这样的暴利诱惑下，各路人马都积极分羹现金贷业务。不少银行资金纷纷借道助贷公司投向现金贷，亦有上市公司成立相关子公司，将上市公司融资进行放贷。

新兴领域往往是灰色的，因为套利者走在监管前。知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上海一家上市公司在2015年成立一家金融信息服务公司去做现金贷，上市公司融资以及银行资金为其输血。而业内人士表示，这么做的上市公司比比皆是。

“上市公司通过银行或资本市场融资，再去放现金贷大肆套利，这似乎与‘脱虚向实’的金融监管基调背道而驰。”前诉业内人士说道。

在现金贷业务中套利的还有银行等机构。趣店招股书显示，2017年上半年，其表内交易资金的48.1％来自银行、信托等机构资金，44.6％来自自有资金。换句话说，趣店一半的资金来源于机构，趣店是助贷的信用中介。按照其在招股书中描述的对接银行与信托资金的模式来看，债权发生在贷款人与供贷机构之间。

《财经》记者所获得的一份“来分期”的信托计划可行性报告（下称“报告”）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信托资金全部用于通过支付宝APP分期应用程序，向赣州网络服务审核通过的借款人发放小额贷款；趣店旗下的赣州网络服务作为贷款服务顾问，负责对借款人的借款申请进行审核、筛选并进行贷款发放等操作，并被委托进行贷后管理。

一位业内人士表示，如果说现金贷具有道德原罪，那么资金来源的银行要承担什么责任呢？

根据前诉报告，在集合信托计划中，趣店（快乐时代及其关联方）为信托资金的劣后级，作为优先级的信托资金要按照约定享有收益分配，不足部分由快乐时代（即趣店）补足。

前诉上海上市公司旗下的金融信息服务公司，亦给银行承诺巨额回报。知情人士表示，从银行融来资金，首先要交30％的保证金以保证银行止损，而一般情况下会向银行固定承诺10％-20％的回报。

事实上，助贷模式一直比较受追捧：你有低成本的资金，我有优质的资产，这是双方需求市场碰撞时，传统金融机构与互联网金融的“共赢”。一位Pe投资人告诉记者，开展助贷业务的公司一般估值会更高，因为它们能够对接到低成本资金，此外也表示有较好的资产基础和获客方式。

一位不对接助贷公司的银行部门负责人曾对《财经》记者表示，风控是银行的生命力，但助贷模式下用的是别人的风控，躺着赚钱对银行来说风险太高。

一家对接助贷的信托人士告诉记者，逻辑上来说，资产公司对借款人做风控，机构对资产公司做风控。

下半场何去何从

从闷声发大财到成为社会刷屏热点，意味着整个现金贷行业已进入下半场。

10月28日某监管层人士公开表示， “现金贷”规模扩张迅猛。包括现金贷在内的所有金融业务都要纳入监管，任何金融活动都要获取准入。

政策信号开始显现。周小川近日在其《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的底线》长文中指出，部分互联网企业以普惠金融为名，行庞氏骗局之实，线上线下非法集资多发，交易场所乱批滥设，极易诱发跨区域群体性事件。

此外，11月7日，公安部出台意见部署进一步打击金融犯罪工作，重点打击非法集资犯罪和涉及互联网金融、证券期货市场和金融机构的突出经济犯罪活动。上述表态虽然没有直接指向现金贷，但是金融监管趋严的态势明显，业内已经嗅到了箭在弦上的味道。

何况，这并不是现金贷第一次进入监管的视野。4月中旬，银监会和国家网贷整治办先后下发对现金贷业务清理整顿工作的通知，各地协会等对辖内现金贷平台开展摸底排查和集中整治。

而随着国务院金融发展稳定委员会机制的建立，监管协调和反应周期更加迅速，例如ICO从舆论关注到被叫停、再到关闭比特币交易所，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财经》记者从市场中获悉，现金贷的资金来源方如银行和信托，已自发收紧了与现金贷的合作。

业内人士普遍推测，对年利率的限制、对资金来源的限制都是有可能的方案。某地互联网协会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现金贷正确的打开方式，还是应该用牌照管理去经营。

对网络借贷，地方金融办或将是政策的最终落实者。有些地方的金融办认为，不排除未来也会出一些具体监管措施，将不合规机构从当地清除。

事实上，经过4月中旬的清理整顿后， 现金贷以各种名目额外收费的现象得到控制，暴力催收再无大事件爆发，不少平台的现金贷利率被压到年化36％以下。但是，“砍头息＋利率＋服务费”的收费标准轻松逾越36％的红线，仍屡见不鲜。但业内仍有许多人在风险定价和合理性上为现金贷呼吁。

部分业内人士承认现金贷业务存在乱象，呼吁监管及时关注并治理，但却希望监管能明确界限，避免出现一刀切的政策。

西班牙著名画家El Greco有一幅名画《耶稣驱逐高利贷者》，在马可福音中，耶稣不喜欢以钱生钱的商人，并将他们逐出圣殿。那么，这一次，监管层会如何整治现金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