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36氪经授权发布。
采访、撰文 | 华明
编辑 | 欧阳诗蕾
摄影 | 余小强
运营编辑 | 肖呱呱
今年在一个综艺与同届超女彼此难堪且大失所望后,2006年超女出道的歌手许飞又在另一个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里唱《不红》,称“以不红,斗千红;以不恭,写温恭”。公演分组时被乐华娱乐创始人杜华点名换歌,许飞局促苦笑问,换去哪里?
从收获超女粉丝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到听商演观众问“这是谁”,许飞开始习惯被冷落的滋味。而面对五花八门的猜疑、生活中令人力不从心的部分,她也已明白,互不打扰是最好。
嘈杂餐厅里的石锅鱼的蒸汽扑脸上,刚结束乐队排练的许飞不时脸怼过来说几句话,这张凑近的脸因过度疲劳而显得有些凶,安在瘦小身子上——她埋怨过母亲没能给她一张更漂亮的脸。
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性雀跃又羞涩地凑过来对许飞表达喜爱,问能不能签个名,递来一张疑似收据的单子。许飞连声道谢,让她添加执行经纪人的微信,允诺寄给她一张签名照。执行经纪顺带将《乘风破浪的姐姐》的复活赛投票链接发了过去。
一时,乐队四人欢闹。这支乐队是许飞去年组建的,叫“驻庸常”:一群驻足在庸碌平凡生活里却不甘于如此的人。许飞早年组过校园乐队,因生计分合几次,乐手辞职总像对象跟人跑了一样令人伤心。这回她不再抱有期待,采取一种除排练外团员各自接活谋生的形式。许飞形容几位团员热情且务实。
音乐学院毕业的24岁孙钰和26岁RUI都从熟人那儿得知许飞缺乐手的消息,面试后就成了乐队成员。俩人举例此前听过许飞演唱的是琅琅上口的偶像剧片尾曲,对她的印象是风格固定的流行歌手,笑她在综艺上的舞蹈环节,也感觉到了她赛前准备时承受的高压。当被问到许飞是否想被认可时,吉他手RUI说:“她已经被大众认可过了。”“她如果想被大众认可,完全可以再写一些《父亲写的散文诗》这种。”鼓手孙钰说许飞告诉他,之前是许走、许跑,现在才是许飞,想做与以往不同的放飞自我的音乐,之前的太拘谨,没意思。
俩人都说进乐队是机缘巧合,对于有没有一点是出于许飞本人的吸引力这个问题,孙钰说,“这是一个工作机会,但不可能因为渴望而被这个团队接受。”“是个机会我们都会抓住,不管是谁。”RUI附和,工作机会难得,这事很现实。
乐队对音乐的设想在北京通州的排练室完成试错。许飞甩头,匀速摇摆,脚在老旧破损的运动鞋里敲打着节拍,偶尔蹦高闹出动静。连续半个月的排练让几人疲惫累积,丧丧地调侃如何在巡演中推情绪让观众摇起来。原本的日本贝斯手无法回中国参与演出,由执行经纪临时客串弹键盘,她只在小时候学过钢琴。
排练结束后,杂志摄影师想拍几张乐队开车走的照片,但许飞没车,2016年她卖了车做专辑。出专辑是歌手们的执念和仪式感,许飞定下今年7月发行的新专辑名字为“您拨打的电话已结婚”,同时筹备同名全国巡回专场演出——名字是她自嘲一段感情终结,进入为数不多的单身状态,而喜欢的人不是结婚就是失联。
35岁的许飞享受单身,有时也担心岁数更大后难生孩子。她不再跟父母一起住,租房,最长一年、最短半年搬次家,想要动荡和漂泊感。并称自己几乎不被人情世故绑架,两年前还会碍于情面为朋友庆生或者借给人钱,现在她直接说不愿意,别找她。
2011年进入文工团写军营民谣时许飞与董玉方搭档,他写词,许飞作曲。民谣受到欢迎后俩人商量去更大的市场比拼,看是否有一席之地。2015年俩人离开文工团,之后长期合作,其中合创的《父亲写的散文诗》被李健在综艺《歌手》节目中翻唱过,被姚晨在综艺《蒙面歌王》中翻唱过。俩人靠聊天碰出歌,聊生活和工作好难、人际关系简单有时也得戴面具伪装,去各自故乡——吉林省梨树县、山东省梁山县,诸如此类,完成新专辑,唱经历过的愉悦与哀愁。
青海采风时,董玉方说,“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写了这么多歌,你一直也不红。”他想给许飞找找原因。“不红怎么了?我生活得还算体面,想干嘛干嘛。”许飞反驳,拍拖、旅行都没耽误,那还要什么?争吵一番后俩人当天写下《不红》,算个结论。
2006年解放军艺术学院大二学生许飞参加“超级女声”后成名,顶着节目组流水线包装下的杀马特中性造型青涩地淡淡唱着忧郁,乖巧谦恭,在6进5的总决赛上以淘汰收尾。评委宽慰她不要气馁,音乐前途非常光明。名利的确加速到来,许飞形容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年轻而浪漫。
文艺过后的困顿与妥协接踵而至。没工作可接时许飞做生意赚小钱顺便看能否继续做音乐,按父母意愿成为成都军区文工团的一名文职干部好有个铁饭碗。2014年底还清与前东家解约的债务后,许飞发了一篇长微博却无人问津。今年上一个综艺节目跟同届超女彼此难堪且大失所望,又上一个综艺唱《不红》,称“以不红,斗千红;以不恭,写温恭”,公演分组时被乐华娱乐创始人杜华点名换歌,许飞局促苦笑问,换去哪里?淘汰后许飞感慨冷言冷语是习惯且可以很好处理的,但成年人的温暖宝贵,在微博上连图带文地袒露对姐姐们的深情,一时又被关注。
知名度仍有限,七月中旬,这家石锅鱼餐厅的服务员显然不认识许飞,只对乐队扛着的几件乐器感到惊讶。许飞称大伙儿是天桥卖艺的,如果愿意付点钱现在就能演一出。服务员微笑沉默。
餐厅自带文艺表演,男男女女敲鼓唱起民族歌。许飞捧场地举起手机录视频发朋友圈。以往在正式演出场合,她在台下叫得响、鼓掌欢,不想让同行遭冷场。从收到超女粉丝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到听商演观众问“这是谁”,她觉得自己熟悉并习惯了被冷落的滋味,只是仍不能忍受被欺负。
饭饱后,乐队迈着闲散游民步伐摇进七月湿热的夜晚里。孙钰评价起前日乐队排练许飞十年前唱的《左半边翅膀》(许飞2010年演唱的偶像剧《一起又看流星雨》的片尾曲)的视频:“左半边翅膀抽右半边脸,动作贼凶。”“这些音乐也改变了我这张脸。歌越做越凶,是不是?”许飞问。“挺好。”RUI收了个尾:“我喜欢。”
以下为许飞口述:
少年成名的快感是很多人爱你,我今天也需要这些。没有,我不会失落;有,是感激的。有人爱你是个人价值的一种体现,不然音乐好听怎么体现?自己关上门在家听吗?有一群十几年的铁粉,我都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陪我这么久,只要有演出就会来,我都没有办法忍受我自己。我说我看你都看够了,你为什么看我还没看够?他们说,你将就着看吧。
少年成名最大的问题是,各种“观”还没建立起来,又一夜之间得到了很多,你会觉得世界对你特别友善,所有事情对你来说都过于容易,变得骄傲自大,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成大明星了。困扰是迷茫。在特别懵懂的状态下被推到聚光灯之下,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样的音乐和自己。太年轻了,是真不知道,也没有人能教你。
所以你拿着最大的流量,得到最高的光荣,做着最傻最浪费的事情。甚至你说让我去学个跳舞能让粉丝更爱我,我可能也会去学跳舞吧,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那时候我完全不懂音乐制作,把写完的歌曲demo交给公司,公司找制作人,制作人不用跟我沟通,一个月之后就有成品,我直接进棚里录音就行了。你可以理解为你生了个孩子,交给了一家公司,公司把那孩子打扮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你可能想象的孩子是个小公主或者小王子,他们送回来之后你发现孩子说着Rap,梳脏辫,不太一样?凑合吧,差不多行了。
今天我会告诉所有人千万不要去听那个时候的歌。有人会说,还蛮好听的,我很感激他们对我那么包容。我错过了很多可以真正表达自己的机会,很遗憾,但不可逆了,就这样吧。
那时候唱片公司都是这样的流水作业,所以后来我没有签唱片公司了,这几年都是自己赚了钱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出唱片,没赚到钱先不出。
前公司那时给我打造的是创作型艺人形象,他们可能想要唱民谣的文艺女青年。年纪小的优势是可塑性强,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随着年龄增长我非常厌恶且恐惧设定。现在要问我是什么风格,我会说,你觉得我是什么风格我就是什么风格。音乐只有好听和不好听两种,其他都是画蛇添足。
《恰许同学年少》是2008年4月底在前公司发的专辑,然后5·12汶川地震了,所以那一年没有工作。公司每年会有一个投入产出比的表,没有收入是因为不可抗力,但公司不会做这种解读,就说艺人让公司赔了这么多钱,就不会再在她身上投入任何的金钱或者人力了。那年那张唱片花了两百万,净亏100%。我2008年滑铁卢,从2008年开始就没再有工作了,在家里面待着没有收入,那会儿开始做生意。
没办法养活自己的那段时间我干杂七杂八的事,搞投资,弄烤全羊餐厅,开培训学校。只要奋力去与生活抗争,都还是会赢的,所以还行吧,赚了点小钱。干那些事没有什么成就感,我也并不为此感到快乐。开心的还是写完歌,录完demo,等朋友回复我好不好听,那个成就感是花钱买不来的。所以把钱的问题解决之后,又回来做音乐。
在Livehouse演出主要不为了赚钱——最大的场地人头都有限,500来人,150到200块一张票,能算出来一场多少钱——而是跟一群好朋友时刻在路上,你用音乐替代语言跟三五百人在狭小的空间内做最直接的交流,得到最直接的反馈。今年应该可以达到收支平衡,之前有赔钱的。
这个行业挺卑微的,做专辑赚不到钱,巡演赚不到钱,还是得靠商演、公演,没办法,必须得去,我以前还没有综艺可上。商演过去主要为了还债,在上面什么都不想,有钱赚就蛮好的,赶紧把钱还上,什么都演,楼盘开业、公司年会、生日宴会、婚礼。
有一次我在内蒙参加一个群星演唱会,是给七岁孩子过生日,还真有一二线的明星。这些经历挺宝贵的,我是越挫越勇型。今天但凡有人说许飞的音乐很好听,很打动我,都离不开这些经历给我的赋能。
突然去当兵是因为爸妈特别希望我能够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去活,我觉得我该听他们的,不应该让他们失望。如果不能完成这个期待,他们真的会为此有很大的怨念。
在部队里平均每年我得演两百多场,最多的时候一天演四场,一年至少有三四个月每天都在车上去演出,嗓子都能唱出声带小结来,每场50块钱补助。大巴把我们拉到连队,车停在那儿,后备箱里掏出一块类似舞台背景布的东西,往车上一挂,我们站在大巴前面就开始唱了。有的地方可以支上音箱插电,高原上连吉他都背不上去就空着手站那儿清唱。
之前我是个艺人,在很绚丽的舞台上表演,刚开始采风慰问我觉得委屈——为什么要来干这个事,直到有一天我们给云南深山里一支野战部队演出。知道我们去他们很开心,跟追星族听到哪个idol要来唱歌是一样的心情。到不同地方演出我们都会收到战士们送的礼物,用子弹壳串的项链,花冠,什么都有,比较朴实。
云南演完后,一个年纪很轻的小战士跑过来说,许飞姐,送你一个礼物。他说完他就哭了,帮我把一串东西戴在脖子上。我一看,他把果子串得像一条项链一样,果子有青有红,大小不一,我戴着特像沙僧。他说我已经两年没有下过山了,听说你来我很开心,没有地方能买礼物,昨天连夜去连队后面那座山的树上采的果子,都洗了,你们开车很远,在路上你就可以低头把它吃了。
那一刻我忽然间不再后悔,原谅了一切,觉得我干了一件还挺有成就感的事。在大城市,无论你表演得多么精彩,来看你演出的人他们其实不缺更精彩的演出,他们生活都很丰富。但我在山里,不管是清唱还是在大巴车前唱,对那儿的战士来说,说那一刻像灯塔一样照亮他都不夸张。在城市里,你是谁啊,唱首歌还把人给照亮了。曾经很无知,自以为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貌了,部队那些年对我的打磨也形成了我的审美吧,喜欢更加真实的、烟火气更重的作品。
在部队写军营民谣还是有成就感的,就是一个工作,我没有区分它,比如广告歌也代表自己啊。无论是努力、妥协的自我,前进的还是倒退的自我,睡懒觉的自我,没有必要上价值或者嫌弃哪个。写出来的歌有的特别喜欢,有的不喜欢,但在动笔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没有轻视谁。
在我有限的经历里,忽然遇到别人对我好,我不知该如何回报。互不打扰是最好的。更多时候每天要面对五花八门的猜疑、指责或者误解,别说陌生人,就连父母都会有莫名其妙的指责。这都是让成年人伤痕累累、力不从心的部分。所以受到陌生人送来的暖意、善意、好意,我会很慌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他。
在《乘风破浪的姐姐》里,我们那个组有一个After Party。当时我去参加那个节目的时候,是我在网上被骂得最凶的时候(因为超女同台的综艺),大家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萌姐(张萌)说很多人都问她看到许飞网上的新闻了吗,许飞是不是真的就是一个万人嫌?
萌姐原话是,我觉得许飞是我们这里最可爱最真实最好的一个孩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圈都红了,不是因为她夸我,其实我跟她并不熟,但是大部分人都还在观望保持比较中立的状态时,她愿意先往前走一步来主动去了解我,她的评价不见得真实准确,但她愿意释放善意。所以我觉得姐姐们真的太棒了,至少那个当下,她们足够真诚且足够温暖,她们在那一刻真的有照亮我。
我为什么之前处于争议之中?大家可能不接受我这种做人处事的方式吧。之前网上骂我不懂规矩、不遵守规则,我就这样,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但我有团队,我们要吃饭。被骂的那两个月我很艰难。本来今年疫情大家都没工作,团队一起努力,好不容易接了几个工作,然后自己发了一篇微博(回应与同届超女综艺争议),就把事情搞得稀巴烂,工作全部被取消。我经纪人很愤怒,我们是利益共同体,这么我行我素,让大家去喝西北风吗?我能不矛盾吗?填饱肚子和做自己,只能去取得一个相对平衡。
工作室现在除了我只有经纪人、执行经纪和宣传,没有助理,自己的事自己干。以前没有宣传,今年刚刚有点膨胀招了一个,因为太多媒体找来。
无须被理解,用作品回复就完事了。我今年确实见识到没人听你解释,而且无论你解释成什么样都会有不一样的解读。以前愿意从小时候讲起,是那时候真挺把自个儿当个明星的,一是比较配合,二是真觉得自己的故事有趣或者别人很爱听。现在我会觉得谁要听你那些事,大家只剪你最辣眼睛那一句,所以说那么多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