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9日晚上8点,远川研究所高级分析师杨健楷与瑞萨电子美国分部主任产品线经理俞志宏做了跨洋连线交流。他在硅谷芯片行业浸润已有十多年,曾参与设计特斯拉Model S的IGBT芯片,现管理价值一亿美元的产品线。
在直播中,俞志宏认为:
95%的芯片并不是只有研发为第一优先级,而更多是一个集体创作的产品。产品经理在其中的角色,是把每个职能部门的人整合起来发挥合力,因而没有一个固定朝九晚五的工作流程,一切以产品和市场需求而转。
在芯片国产化替代的大趋势下,中国有更多的赛道都是很有机会的,比起美国来要多了几个数量级。一些应用,比如说照明芯片,包括一些简单的模拟芯片,在美国已经不可能再创业了,因为这些领域市场价格非常低,没有毛利可言,但是在中国的话,仍然可以做这样的生意。
在海外市场,国产芯片设计公司会遇到更少的价格方面的挑战。但是建立品牌是一个需要很长时间的工作,不可能只靠低价格打天下,对于比较负责任的客户,芯片的价格甚至不是主要的关注点。
很多芯片公司都在讲电动车的故事,要判定是否有真机会,问两个问题,一辆车上到底会用几块该公司的那类芯片,以及,一块芯片能卖多少钱?
在IGBT领域,国产厂商离建立国际上有竞争力的品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少家的芯片看规格书和英飞凌差距很有限,但是如果卖得客户一多,问题就开始显现。
在一些细分市场上,碳化硅和氮化镓有完全替代硅器件的革命性潜力,但是没办法在绝大部分市场上都取代现有的方案。
以下,为经过精简后的直播问答记录。
远川 :俞总之前在美国电动车的起源地洛杉矶工作,后来是如何转行到芯片行业、并负责特斯拉Model S车型的芯片设计工作的?讲一下具体的工作经历?
俞志宏 :我本科就读于上海交大机械和动力学院,毕业后到美国读电子工程硕士,方向是控制论,学习内容以数学为主,偏理论。但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硬件设计工程师,工作内容包括电源电机控制、嵌入式设计,等等。2010年,我在洛杉矶的一个电动汽车公司,从事客车、电动卡车充电器和电机控制等相关方面工作,由此对汽车芯片开始有一点了解。
2012年,我加入了International Rectifier(以下简称IR),即国际整流器公司(该公司2015年被德国英飞凌收购),负责把一些工业芯片转移到汽车上,加以开发和应用。当时特斯拉还没有起来,是一家非常小的公司,IR正好和特斯拉合作,我参与开发了Model S的电动系统,该车型2013年量产后一炮而红。
特斯拉官网上的Model S
从那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芯片业界,一直在从事基于技术的市场和产品管理工作。目前,我在瑞萨电子美国分部担任主任产品线经理,负责一条工业电源类产品线,大概管理1亿美元左右销售额,。基于我在美国芯片行业约10年的产品管理经验,我将自己学习到的内容整理为一本书《我在硅谷管芯片——芯片产品线经理生存指南》,今天与大家做一个分享。
远川 :俞总最近写了本书《我在硅谷管芯片——芯片产品线经理生存指南》,如何理解产品经理在芯片公司的角色?一个好的芯片产品经理,一般是遵循一个什么样的流程去工作或创业的?
俞志宏 :在很多行业外人士的印象中,芯片是一个卡脖子的行业,需要集中研发力量来攻关。然而,95%的芯片并不是只有研发为第一优先级,而更多是一个集体创作的产品,通过优秀的管理,把一群人聚集起来,各司其职,然后做成一个好的公司,而不是一两个大牛就可以决定所有事情。
多数芯片公司成立的时候,一定有一个主要创始人担负产品经理职责。产品经理在芯片公司中的角色,就是把每个职能部门的人整合起来发挥合力。比如说,应该如何了解下游应用、定义产品、进行研发、支持销售、服务客户、参与竞争,等等,产品经理是捏合诸多环节的一个主要力量。所以,产品经理的一天一般错综复杂,可能前一个小时是在某重点客户处介绍产品,一个小时后在解决内部的一个生产问题,然后再过一个小时,向上级领导汇报为什么要做一颗芯片。
但是,不管做什么事情,产品经理的工作目标,是公司可以盈利。具体来说,就是通过执行一个产品的研发预算,把握合适的时间节点,将产品推向市场、触达客户、大规模销售,最终产生一个理想的销售额,达成既定的盈利增长目标。
因而,总的来说,芯片公司的产品经理没有一个固定朝九晚五的工作流程,一切以产品和市场需求而转。我跟上级领导做半年工作汇报的时候,最核心的,要说明这半年的盈利变化及其原因,然后是否有做进去一些新的大客户,最后,新的机会是不是比以前多?这些都是衡量产品经理工作的一些最根本的判断标准。
远川 :中国芯片的国产化替代是一个大趋势,创业公司每天都在诞生,一些赛道出现了激烈的竞争。在这种背景下,芯片创业公司应该怎么去选择合适的赛道?就您的从业经历来说,有没有一些亲眼见证一些较好的案例,可为目前的芯片创业参考?
俞志宏 :芯片行业,从最上游的精炼沙子,到硅片制作、设备生产,再到芯片设计、晶圆代工、封装测试,最后到下游的销售代理,业态丰富多样,各有其出路,很难讲什么是合适的赛道。
比如在美国,近期赛灵思有一些高管出来做适配FPGA芯片的电源公司,这个是因为他们对此很熟悉,很容易切入熟悉的周边赛道。还有一些做AI处理器芯片的,最近市场行情红火,他们也愿意承担风险。
在芯片国产化替代的大趋势下,在中国有更多的赛道都是很有机会的,比起美国来要多了几个数量级。一些应用,比如说照明芯片,包括一些简单的模拟芯片,在美国已经不可能再创业了,因为这些领域市场价格非常低,没有毛利可言,但是在中国的话,仍然可以做这样的生意。
但是,机会多也不是说什么都能做。创业者应该以自身背景为基准,做适合自己的事情。
比方说,芯片销售代理商的从业人员,在掌握一些客户关系后,就可以跳出来自己做代理商。比较优秀的芯片设计工程师,发现自己熟悉的一类芯片销售前景很好,就可以把自己的经验带出来,成立新的芯片设计公司。产品线经理,也是芯片公司创业的一种背景,因为他们对从研发到销售的整个流程非常熟悉,有很多资源,知道怎样把一件事情从头到尾做好。
最后,要提醒一点,对于芯片创业来说,跨界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芯片与消费、互联网等领域区别很大,如果创始人没有在相关技术领域有10年以上的经验,我个人觉得,很难有眼光可以把公司做得比较长远。
远川 :国内的芯片设计业,存在不少一代拳王,许多公司在开发出少数成功的芯片产品后便归于沉寂不再增长,根本问题在于产品路线规划出了问题,那么,芯片公司应该如何做好产品规划?
俞志宏 :是因为很多公司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考虑长远,或者说所谓的战略只是存在于PPT上,自己没有做过一个深入的思考。
比方说,国内一些公司成立的时候,其实主要是因为,一个销售或者工程师发现,TI做了一个芯片,在华为有销售,他觉得,TI芯片难度不高,我也可以做,采取跟随战略以后,也许机缘巧合,真的卖到华为了。
问题是,他知其然,也就是知道这个芯片在华为使用,但他不知道其所以然,就是TI当时为什么去开这个芯片,这个芯片当时是如何打进华为的,除了华为以外,还可以打哪些客户?TI在以后还有怎样的规划,等等。对于这些问题,他可能都没有思考过。逐渐地,其他国内公司也开始去抄他的芯片,在成本和产品上展开竞争。
一个长远的规划是什么呢?
比方说,纵向上来说,基于芯片产品A的成功经验,可以做一个1.1或者1.2的版本,进一步提升性能,并巩固客户关系。横向上来说,可以基于一个好的工艺、一个好的控制核心衍生变化,开发出其他的合适产品。综合来说,一个综合实力比较强的公司,比如矽力杰,之前做电表芯片,拥有了很多电表客户,那么,是不是可以做电表上的其他芯片?如果没有某项技术,是不是可以买来这个技术?这样的话,他可以沿着一个应用深入挖掘,做更多的产品销售到同一个应用中。
远川 :中国台湾地区的芯片产业发展经验,对于大陆有什么启示?
俞志宏 :其实早在六七十年代,岛内就意识到,这个岛就这么小,资源匮乏,有没有一些产业,能带来很好的利润,又可以解决很多人口的就业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能做高科技。除了中国台湾地区,新加坡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都选择了芯片行业作为突破口。岛内在美国学习的人很多,把他们请回来,然后也洽谈引入一些生产线,在此基础上,电子代工业逐渐发展起来。通过电子代工,岛内又掌握了一部分设计和应用的经验。如此,岛内逐渐把整个电子产业链整合进来,不断加深了解,整合上下游,每个环节就可以相辅相成、一起发展。
对于大陆的启示来说,就是我们的产业规划,要立足长远,有一个几十年的远望,并不是扶持一些公司上市就可以了。如果我们真的要建立一个严密的供应链,是需要在上游原材料、电子自动化软件等外商垄断的核心环节,进行一个十几二十年的投入,甚至客户要试错很久,才能做好这些行业。所以,我们不应该短视,应该建立一些更加长远的规划。
远川 :怎么看华人芯片公司在美国芯片业界的地位,以及对于我们的启示?
俞志宏 :华人在芯片行业从业人士非常多,在硅谷有一个华美半导体协会,其中很多领袖人物。但是他们久居美国,不一定对国内还有很多归属感所以,所以,我们不应该希望他们用中国的一些思维模式管理、定位。
我们的问题,是有时候内耗较多,而非市场因素也很多,可能没有办法让市场自由选择最有竞争力的公司。
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很多华人在欧美发展出了顶级的创新能力,可以去开很尖端的公司,而很多厉害的华人在国内,反而大多只能做一些商业模式上的创新。这可能是我们在教育上需要思考的问题。
远川 :现在已经有一些国产芯片公司开始出海,比如矽力杰,还是颇令人惊讶,国内芯片公司应该如何出海?
俞志宏 :目前,国产的芯片设计公司很少有出海的,国内诸多芯片的市场价格,比起国外要低很多。因为欧美芯片公司普遍是规模较大的上市公司,毛利门槛要求高,那么价格就会相对较高。所以,在海外市场,国产芯片设计公司应该会遇到更少的价格方面的挑战。但是建立品牌是一个需要很长时间的工作,不可能只靠低价格打天下,对于比较负责任的客户,芯片的价格甚至不是主要的关注点。
另外,国产芯片公司,在如数据中心芯片等某些细分市场,可以考虑在欧美设立一些研发中心,了解前沿趋势。
矽力杰公司外景
远川 :很多国内芯片公司开始频繁的出海并购,仅以功率半导体行业为例,中车曾收购了一家英国公司,闻泰也打算收购一家,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俞志宏 :在欧美,半导体并不是一个非常红火的行业,而是已经非常成熟,这为国内资本市场提供了很多可投资标的。对于欧美市场的较为鸡肋的业务,放到国内重组,就可能焕发青春。对于有战略眼光的公司来说,这是很好的一个捷径。
比方说中车时代电气收购英国丹尼克斯半导体,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战略决策,丹尼克斯当时业务并不大,在本土也没有什么市场,但是它确实有合适的技术,可以用来驱动电气列车,这种核心的电力电子器件是国内非常紧缺的。完成收购后,中车时代电气把技术完全掌握、消化吸收,然后在国内建厂,将一个原来只有一些设计能力和小规模生产能力的小厂放大,影响力放大很多倍。
还有矽力杰收购美信电表芯片业务,这也是一个优秀的收购案例。对美信来讲,它的电表芯片不能发挥协同作用,但是对矽力杰来讲,它就可以提供整个电表芯片的解决方案。
当然,我也看到一些其他收购,虽然标的价值很大,但是买来的资产毛利很差,很难再盈利,也没有什么新的研发部门,只是销售额比较高,这样的收购相对会比较亏,当然,他们花的钱并不一定是自己出的。
远川 :怎么看待电动车产业加速成长给半导体行业带来的机遇?
俞志宏 :很多芯片公司都在讲电动车的故事,要判定是否有真机会,问两个问题,一辆车上到底会用几块该公司的那类芯片,以及,一块芯片能卖多少钱?
比方说造车新势力的电动车,上面肯定有很多大的处理器,CPU、GPU、FPGA等,这是数字芯片的机会。一颗较大的处理器可能价值几十美元甚至更高。
另外一块是功率器件,比方说MOSFET、IGBT,这些是新增应用,对于相关公司来说当然是一个重大利好,因为一辆车里可能至少卖几十到几百美元的收入。
但是,对于一些更加简单的芯片,比如模拟开关、传感器等,可能一辆车就卖几美元,甚至更少。即使他们也会讲电动车的故事,但实际上影响并不大。
远川 :国内的IGBT芯片,目前处在一个什么水平?
俞志宏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IGBT要考虑几点:
一个是单颗芯片的性能,这是要一对一拿出来比拼的。
另一个是性价比,国内很多IGBT产线基本上以6、8英寸为主,成本天然比较贵,因为英飞凌等国际大厂有12英寸厂专门做IGBT,正常来讲,除去工厂投资,12英寸基本上比6、8英寸成本减少一半左右。但是因为欧美厂商对于毛利要求很高,一来一去,其实大家基本上打平。
那么,剩下就是一个可靠度的问题,即客户到底敢不敢用国产芯片。因为IGBT的应用一般是工业电机,铁路机车,电动车等对可靠性要求严苛的场合,整机厂不可能做雷锋一样去扶持国产芯片公司,还是要看质量和可靠度。
在一致性、可靠性等质量指标方面,国产厂商离建立国际上有竞争力的品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少家的芯片看规格书和英飞凌差距很有限,但是如果卖得客户一多,问题就开始显现。
当然,IGBT等功率半导体再发展一段时间,差距会越来越近。因为产业界已经到了物理上的一些极限,没有办法再改进得更好。所以我对国内IGBT产业还是很看好,如果再有10年时间,我觉得差距会变得非常小,剩下就是做市场做品牌的问题。
远川 :国内的汽车芯片公司,相比于国外有优势么?比如功率半导体行业,在成本、同步研发、产品定义等维度?
俞志宏 :很简单,如果国产汽车芯片能够卖到国外,其优势就真的出来了,但是现在还没有看到这一点,况且连消费类芯片尚未卖到国外去。
以特斯拉为例,我没有听说有国产功率半导体厂商能够接近,即,让特斯拉的人去看一看,达到这个状态的都还没有,欧美日厂商基本上是100%的占有率。其实特斯拉的中国工程师不少,问题是,供应链方面,暂时没有办法去看中国的汽车芯片公司。国外的车在中国的国产化项目,有一些切成国产方案的案例,但很少。
远川 :碳化硅、氮化镓等第三代半导体,在市场中的实际应用推广情况如何?我国与国外还有多大差距?是不是我国半导体产业弯道超车的指望?
俞志宏 :在一些细分市场上,碳化硅和氮化镓有完全替代硅器件的革命性潜力,但是没办法在绝大部分市场上都取代现有的方案。
相对来讲,碳化硅潜力更大一点,在很多应用上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性能、可靠性和质量,特别在电动车上面,用到了要求严苛的逆变器上。即便如此,碳化硅也只能用在高电压的场合,对于大部分消费类产品,其实完全是没有用的。
英飞凌开发的氮化镓产品
就氮化镓来说,我自己开过几颗氮化镓的控制器产品,其应用范围更加狭窄。一方面是在5G通讯,在功率放大器,它可以替代现有方案。另一方面是在手机快充,也有一些起量挺多。
但是,氮化镓的整个市场潜力,远远被高估了。我怀疑,很多现在讲故事讲得很好的氮化镓公司,未来几年可能会暴雷。
因为欧美做氮化镓做了几十年,没有一个公司上市,至今没有一家可以盈利平衡,即便有很多厉害的人。其中的原因,在于氮化镓市场非常狭窄,支持不了这么多的上市公司。这是我们需要警醒的地方。
最近,芯片板块重新成为A股的宠儿,在芯片缺货涨价潮的推动下,人们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能够解决“卡脖子”问题的国产芯片公司,资本市场对于技术攻坚克难的讨论,甚至乐观于产业界。
但是,通过与硅谷芯片专家俞志宏的直播,我们还观察到了芯片产业的另外一个视角:产品管理芯片公司的成长,从来不是一个单一的技术问题,而是错综复杂,要求补足多个维度的短板。
价格与性能、时点与技术、团队管理和协调,一个好的芯片,不但需要芯片技术的成果,也是一次项目管理的成果。
就像互联网公司一样,芯片公司同样需要产品经理对市场做出深刻的洞察,发挥统筹协调的关键作用,通过明智的经营策略,持续推出适销的芯片产品。
那么,当中国的大型互联网公司进军芯片业的时候,他们能不能够复刻过往的成功经验,把复杂而快速的项目管理经验用在芯片产业中呢?这也许是我们要思考的一个问题。
但我们的启示是:芯片,既是一个技术问题,也是一个商业问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远川科技评论”(ID:kechuangych),作者:杨健楷,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