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的热闹里,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问题。
《西游伏妖篇》把时间花在特效上。从杀青到上映,徐克花了接近一年时间来做特效。它最为人称道的是视觉上的绚丽,被诟病的也是只见特效,不见内涵。
《大闹天竺》把时间花了路演上,王宝强带领一众主演在60天里跑了50城。疯狂路演是提高排片比例的方式,《煎饼侠》开创的这种疯狂路演模式在新导演的喜剧片里被延续下来。但前期的高排片并不能挽救电影的口碑和票房的一路下滑,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了。
如果不是春节顺利上映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功夫瑜伽》更像是一部频繁跳票的电影。它的启动是在2015年的“中印电影交流新闻通气会”上,一个极其官方的场合,2015年9月开拍,2016年5月杀青,中间爆出了印方撤资的新闻,后又遭片方否认,先是宣布要在2016年年内上映,后来又改成了春节档。
《乘风破浪》仓促的上映计划让它在宣传上显得很被动,主题曲《乘风破浪歌》体现的究竟是不是直男癌,这个争议虽然随着时间而减弱,但仍然让一部分观众有理由抵制这部电影。也正是如此,因为预期值和成片质量的反差,《乘风破浪》反而成了几部电影里口碑和票房双双逆袭的那一个。
“我们做到了一个相对传奇的效率。”摄影师程马志远说。
进入《乘风破浪》的剧组之前,程马志远刚拍完自己的第一部长片《绝世高手》。为了避开其它大片的势头,《绝世高手》从大年初一改到2017年暑假上映,而《乘风破浪》却选择在杀青不到半个月,距离春节档只有一个月的时候宣布加入——这难免被认为是想分享春节档的票房红利,带有投机性质的临门一脚。
真实的情况正好相反,在开机之前,《乘风破浪》就确定要在大年初一上映,开机、杀青、后期制作时间都是由此倒推出的时间节点。
2016年7月,韩寒问后来成为《乘风破浪》执行制片的白玉侠,有没有可能在未来6个月里做出一部院线上映的电影?后者估算了一下,剧情片的拍摄周期通常是80-90天,哪怕特效镜头不多,走完剪辑、作曲和调色等一整套后期流程,通常也得两三个月。除此之外,留给前期筹备和宣传发行的时间就更是紧迫。
好在实现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后会无期》之后,韩寒身边聚拢了一批气味相投、年纪相仿的电影工作者。他们都出生于1980年前后,从业十几年,积累了一定资源和能力,刚刚以主创的身份拍过一到两部长片。《后会无期》培养了他们之间的工作默契,这种默契又为《乘风破浪》的加速度打好了基础。
快速拍完一部电影,这像是为韩寒量身定制的命题。团队开玩笑的说法是韩寒身为专业赛车手,天生喜欢快。但真正的原因是,韩寒是非科班出身的电影新人,不受所谓的行规束缚。亭东影业在资金上的充裕,又让韩寒得以牢牢把控《乘风破浪》的主导权。跟处女作《后会无期》相比,从资本运作到电影制作再到后期宣传,韩寒都有更多发挥的空间。
在个人被定调为“全面向市场和商业妥协”之后,只有在超越同行的速度这件事上,还可以依稀看出韩寒身上残存的叛逆感。
别的剧组开机多半会挑个黄道吉日,韩寒算的是效率和时间。除了算演员档期和后期流程需要的时间,剧组还算上了电影审查和物流配送需要的时间,定于9月28日开机,12月12日杀青,最后的杀青时间只比原定日期迟了三天。杀青三天后,影片的定剪版本就送到广电总局进行内容审查,等到12月27日韩寒在微博上发出预告片,宣布“大年初一见”时,影片的后期制作已经接近尾声。
上映后《乘风破浪》完成了一次逆袭。它的票房曲线不但没有下滑,反而一路上扬,上映第四天仍然收获了7000多万元。截至2月1日晚8点,这部电影的票房已经超过3亿元。它的成本是一个多亿,理论上票房超过3亿,制作方就能收回成本。
很显然,韩寒的第二部作品票房只会比《后会无期》的6.29亿元更高。相比《西游伏妖篇》、《大闹天竺》、《功夫瑜伽》等2015年就定下的项目,半年前才冒出来的《乘风破浪》成了这个春节档最有爆发力的电影。
徐克的视觉想象力,周星驰的暗黑版童心。
《乘风破浪》里,彭于晏饰演的男主角徐正太开着一家录像厅,墙上贴着经典港片的海报,一众主角去电影院看的电影是《英雄本色》,女二号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词是“别挡着我看哥哥(张国荣)”。
无论戏里戏外,大家都在缅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就连看完《西游伏妖篇》,很多观众提到的也是周星驰和徐克的《大话西游》、《倩女幽魂》。以此为对比,《西游伏妖篇》在豆瓣的评分低至5.6分,连及格线都不到。
在怀旧的光环之下,被很多人忽略的是,鼎盛时期的香港制造里也有很多赶工的粗糙作品。一部电影3个月里从开机到上映的情况并不少见。1992年,有7部周星驰主演的电影上映,这意味着他不到两个月就得拍完一部电影。1993年,刘镇伟只用27天就拍完了《东成西就》。当然,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每年被翻出来重温的贺岁经典。
跟当初香港电影快速制作的不同在于,尽管也有趁着光景好赚票房的动机在,借助着二十年来技术的进步,《乘风破浪》并没有呈现出粗制滥造的品相。围绕着这部电影的讨论大都就价值观而发,关于电影本身的质量,没有出现太多质疑声。
挑战国内电影行业的时间感是这部电影一开始的目标。“我们有点不惜成本,所有能省时间的最快的技术和人力都去花钱。”白玉侠说。
在知乎“韩寒电影《乘风破浪》为什么能定档大年初一并在杀青一个半月后上映”的问题下,程马志远特地提到了执行制片白玉侠。在他的描述里,白玉侠同样是摄影师出身,精通前后期制作流程和相关技术,“只要是有助于效率和效果的花销,在他那自然是一路绿灯。”
不止是白玉侠,亭东影业其实还有个专门负责收集最新技术的部门,一旦觉得某个设备或者某项技术有用,这个部门就会调研它的性价比及使用状况,在之后的制作里花钱请团队来做这个事情。
《乘风破浪》在拍摄时用到的视频分发系统QTAKE便是这种技术流的体现,它可以读取摄影机对素材的文件命名(通常的流程是摄像机-监视器-拷贝到剪辑系统),摄影机关机的时候,QTAKE系统上同时生成文件,一根千兆网线连接着剪辑系统,剪辑师可以直接从QTAKE硬盘上访问素材。这大大节省了剪辑的时间和工作量。
剧组还用到了现场三维扫描系统,省去了后期特效重新建模的时间。电影作曲需要在样片出来之前就构思音乐,随着电影剪辑的调整而调整。影片定剪版本送审的时候,插曲里的曲子还没定稿,是将歌词打上字幕进行内容审查的。
包括特效、调色、作曲在内,一切能被前置的制作流程都被往前挪了,在这部电影的制作里,前后期的分界变得模糊,清晰的只有每一个预设好的时间节点。剪辑和拍摄被放在同一天进行,白天韩寒在现场指挥剧组,晚上则要回到酒店指导剪辑。
与想象力惊人,严重依赖特效来实现的《西游伏妖篇》相比,《乘风破浪》的特效镜头并不算多。它的镜头总数在1600个左右,其中只有200多个需要特效制作。韩寒把最难的部分留给了国际特效公司Pixomondo,这家公司曾经参与过奥斯卡影片《雨果》和《权力的游戏》的特效制作,大部分特效镜头交给了本土动画公司每日视界,这家公司曾经参与制作过《铁道飞虎》。
与其他环节相比,拍摄周期反而成了相对充裕的部分。剧组常常遇到的不可控风险,比如天气,也被剧本的前期设置给解决了——韩寒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江南小镇,阴雨晴天都属于正常范畴,只要不是瓢泼大雨,拍摄都可以继续。《大闹天竺》、《功夫瑜伽》有印度、迪拜等大量国外拍摄行程,《乘风破浪》的外景地主要是在上海、浙江,这也为剧组省掉了许多转场的时间。
韩寒的身边聚集了一批气味相投、年纪相仿的电影人。
《乘风破浪》没有用到任何超纲的技术或设备。QTAKE不算什么稀罕的事物,不少预算在1亿元以上的国产大片也在使用,比如徐克监制的新片《奇门遁甲》,姜文的《侠隐》。
随着中国电影越来越商业化,越来越重视档期,现场剪辑在近两年也越来越多的被使用到,只是很少有剧组肯像韩寒那样将后期压缩到极致。在其它剧组,现场剪辑更多是一种素材确认的手段,确认镜头有无漏拍,场景是否需要保留。
至于特效,越来越多知名公司在中国设立办公室。凭借《太平洋战争》、《海滨帝国》、《黑帆》三度获得艾美奖的Base FX将总部设在北京。只要有足够的预算,找到如Pixomondo、工业光魔、维塔这样的特效公司进行全球协作也并不困难。
既然行业的技术在明显地进步,为什么我们还是觉得电影整体上不如从前好看?
“以前没有太多方便的手段时,大家各有各的办法来呈现想要的效果。现在各种手段越来越便捷之后,大家同时都能使用,就造成某种很流行的风格或者一些特效设计风格,电影会变得有点雷同。”程马志远说,以他的眼光来看,2016年称得上有风格的电影只有《我不是潘金莲》《火锅英雄》和《罗曼蒂克消亡史》。
毫无疑问,中国电影正处在一个尴尬的生长阶段,既丧失了手工艺的质感,又还没有树立起工业品的标杆性风格。
在硬件设施上,中国电影与好莱坞的差距远比许多人想象中的小得多。但在配套环境上,这份差距远不是雇佣某个国外特效公司或是某个奥斯卡特效导演可以追平的。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韩寒将剧组可以在桌子上吃饭当成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那是因为剧组餐饮等软性服务的缺失,国内很多剧组都只能蹲着或站着吃饭。在场地租用和保险服务等问题上,问题同样棘手。与其它行业的利润前景相比,电影只是一个年产出不到千亿的小盘子,因此金融业更愿意发展P2P,而不是建立电影业的完片担保制度和场地保险制度。
好在中国的人口优势又再度体现出来了。王健林的青岛影都在《长城》里证明了它消化大片拍摄需求的能力。万达收购了传奇影业,传奇开发的那些好莱坞大片也会在青岛拍摄,比如《环太平洋2》。就像当初制造业从西方国家转移到中国,吸引它们的不止是廉价场租,还有大量产业工人。在经历过漫长的代工阶段之后,中国的制造业也由此得到了快速发展。
中国的电影从业者也正在通过这种方法,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快。只是在自我修正和向外学习的过程中,电影离让观众满意又比想象中慢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