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新区的消息是在第二天引爆社交网络的——这个新华社称为是“继深圳经济特区和上海浦东新区之后又一具有全国意义的新区”、“千年大计、国家大事”的消息实在是显得太过重大,而时值清明小长假城市人刚开始踏春之旅,不是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酒店哥哥”市场经理王浩成了少有的行动派。4月2日傍晚,他正在上海到江西萍乡的高铁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老板汤新满在工作群里丢了那个H5链接——一个随后被赞誉为“速度超过杜蕾斯”的活动策划——“中国第一届雄安新区酒店投资发展论坛”。
王浩打开新闻客户端,他发现第一屏并列的三条新闻全部和雄安新区有关、其中插播的新闻联播里,男主持人用罕见的昂扬语调播报这个“千年大计”、“国家大事”时,他才意识到,“出大事了。”
“是个巨大的商机。”酒店哥哥创始人汤新满当时对自己说。酒店哥哥是一家在线会务公司,模式相当于“会场版滴滴+去哪儿”,主要业务是为客户推荐和预订中高端会议酒店和特色场地。2号上午,汤新满发现,在拥有15000家酒店的酒店哥哥平台上,雄县地区像样的会议酒店只有两家。
汤新满立刻在微信里跟熟悉的酒店管理公司朋友咨询了一圈,大家表示了同感,随后草拟活动说明,并把洲际、万豪、希尔顿、万达等中外大酒店管理公司悉数列进了“拟邀请”名单,全程用时30分钟。王浩则快速购买了百度关键词——在没有竞争时“价格极低”——确保人们在搜索“雄安新区”四个字时,有他们的论坛链接跃居头条。短短几小时内,这个论坛页面就获得超过2万次点击,是平时类似活动的近10倍,报名人数接近200。
成功蹭得热点、借势营销的还有公众号“保定早知道”。2号改名为“雄安新区快讯儿”后,它的粉丝蹭蹭涨了几千人。
也是这一天,在保定市长城汽车上班的安新县人孙缘和在北京做电缆生意的雄县人陈波都踏上了返乡之路。孙缘原本就打算回家扫墓,而陈波则是专程为了新区而来。除了“外出务工者”,他们还有一个相同点:对于突如其来的这一切,感到“无比兴奋”、“扬眉吐气”。
在此次划为新区的容城、安新和雄县中,后两者的交界地带就是因为中学课文而家喻户晓的5A级景区“白洋淀”——在此之前,白洋淀的名气大过了其他任何一个县城,但也只是停留在人们记忆角落的,不痛不痒的地理或者文学名词。
白洋淀垂钓是雄县人日常的娱乐活动之一
高速公路旁的巨型广告牌上,矗立着鞋服、房产和旅游景区广告。雄安新区所辖的容城、安新、雄县则分别以服装、鞋业和塑料制品为支柱产业。其中雄县GDP最高,发展最快。但粗放的发展多少牺牲了环境,这些未经妥善处理的轻工业产生废水曾一度成为白洋淀最主要的污染源,“一到晚上,气味特别刺鼻。”不止一位本县居民对36氪说。
白洋淀为当地经济带来了一点活力。
白洋淀边多年前的楼房宣传板
三个县城里都鲜见出租车,但一种四四方方、五颜六色、被本地人称为“板的”的电动车却时时都在卖力揽客。据说每年五一之后前来观光的游客增多,板的司机们也迎来了生意的“旺季”。到那时,他们的平均月收入可以超过两千。当然这也远不足以在县城买一套房,在涨价前,雄县的楼市均价也接近8000。
大型连锁品牌尚未进驻这里。三个县城唯一共有的大型商业体要数双隆商厦,一个起家于保定市的百货公司。在安新县双隆商厦的一楼,混杂着零食摊、贴膜小贩和苹果经销商,老凤祥和晨光文具也相隔不远。
尽管商业不甚发达,京东和美团这样的大公司还是实现了渠道下沉。当地的京东快递员和美团外卖员对36氪说,雄县一天的京东订单在700到800之间,而美团外卖的单量则在1000上下——新区颁布后的这两天,外卖增长了至少两成。
事实上,关于白洋淀地区有新规划的消息隔一阵子就会在县里响动几声。更广为人知的版本是成立一个“白洋淀市”,但传着传着就成了饭后谈资,没人再把它当回事了。如今新规划落地,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懵的,接着才有各种复杂的情绪滋长。
32岁的陈波是铁定了心要回“新区”的那一类——他不说“老家”,也不说“县里”。一个切实且令人烦闷的原因是,陈波工作的通州建材城正面临拆迁,他不确定未来究竟在何处。“新区一建,跟我们这行又有关系,我又是本地人,村里好几个院儿还可能拆迁。”陈波细数应该回乡的理由,对那些来势汹汹的外地购房者并不介怀。看起来,这件事似乎为他碰壁的事业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不容错失的新机会。“有你有我有大伙。”他铿锵有力地总结道。
孙缘则犹豫不决。他留恋保定便捷的交通,时不时就能搭高铁去趟北京,也习惯了吃喝玩乐时掏出手机刷支付宝,相比之下县里的镇子就有点土。
雄县街头
看评论说新区发展至少需要个十年,他不敢贸然辞职,“万一回来找不到工作呢?”不过好在,村里和镇上的房子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眼见抢房之势如此疯狂——安新县的房子从均价7000多涨到2万多——他感叹,“有房和没房还是挺重要的。”
将雄安新区与深圳和浦东并居,无疑给了孙缘们更大的希望。事实上,即时不明确提及,这届政府的这个举动,也难免让人产生联想。
翻翻历史不难发现,1978年,现任国家主席习近平的父亲习仲勋新上任为广东省委书记。在广东的改革以及深圳特区的发展中,习仲勋是关键人物之一,为当地争取到了政策支持。他甚至在退休后选择了住在广东。
不过,广东以及经济特区的发展,有赖于特殊环境下放开的特殊政策,这刺激了出口工业和经济。根据《邓小平年谱》记载,当时邓对习仲勋说,“中央没有钱,可以给些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1979年,中央第50号文件同意给予广州和福建吸引外资的“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这些地区被称为“特区”,当时有4个: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
在旧城之外建新城的经验则和浦东新区更为相似。
1990年,在决定发展上海后,政府曾在开发浦东和改造浦西两者间犹豫。日本首都改造时也面临了相似的问题:东京旧城设计杂乱,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在《日本列岛改造论》中提到“改造一个旧东京比建造一个新东京要多花9倍的钱”。上海浦西旧城没有全面规划,道路设计不合理,城市布局落后,改造成本高,所以在上海市区旁建立新城区成为最优选择。
但浦东的发展,也受益于邓小平1992年的南巡。当时,上海本地官员希望把浦东建设为金融中心,邓小平对这个构想给予了支持。现在,陆家嘴上已经密布着大厦和跨国金融机构。
同样,在雄安设新区也有脉络可寻。上世纪80年代,京津冀一体化成为国家战略。2014年,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政府工作报告时强调“加强环渤海及京津冀地区经济协作”。而这一次,国家主席习近平则亲手把它提到重要国家战略的位置。
深圳和浦东的巨变有目共睹。雄安新区现在的GDP是200亿,如果达到深圳的体量,相当于要增长100倍。但是,雄安此地,既不是港口,也不存在什么吸引投资的特殊禀赋。雄安新区最重要的好处,可能在于虽然离北京天津不远,但“一片空白”,重建成本极低。
那么,雄安新区是否还能成为深圳、浦东那样的特区?——今天中央政府还能给此地什么巨大的差异化政策?在新华社文章所说的、建设雄安新区要的七个重点任务中,“发展高端高新产业,积极吸纳和集聚创新要素资源”具体指什么?又要怎么“打造扩大开放新高地和对外合作新平台”?
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无论如何,一些本地人已经开始计划新事业。徐刚自称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他开了雄县最大的网吧,有个塑料加工厂,帮亲戚卖过保险——看起来的确什么都干。几年前他就买了辆大众车,手表金光灿灿,发型刻意收拾过,看起来和雄县其他30多岁的人不太一样——不止一位年轻人告诉36氪,雄县既不太穷,也不算有钱,“生活挺安稳的。”
新区政策出来后,徐刚隐隐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一早就想把一个废弃的污水处理厂改建成真人CS,毕竟除了KTV、网吧、电影院,雄县年轻人的娱乐生活乏善可陈。他身边也有朋友准备做医疗设备相关的生意,“听说北京的一些医院会迁过来。”
徐刚在废弃污水处理厂
眼下他们最关心是究竟哪些“非首都功能”会迁来雄县,判断稍有错误可能就相差万里。
楼市成了人人关心、打探却又最终鞭长莫及的事。没人说得清这轮封盘行动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房产中介和售楼中心玻璃上的封条显示,行动的时间大体分布在新政颁布(也就是愚人节)的第二天、2月23日习主席视察雄安之后,或者更早。
许多耐人寻味的场景还在继续上演。近日频现于媒体头条的雄县楼盘“鑫诚中心”门口,一辆城管车的女声广播试图发挥些震慑作用,她表示对违法售房者和买房者“绝不姑息”、“绝不手软”,同时温情提醒“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几个身穿制服的城管围在一旁,眉头深锁。据围观群众说,他们刚刚查获了几个顶风作案的交易者。
循环广播的城管车
安新县的一个新楼盘前,一名号称“燕郊中介”和另一名号称“环京周边中介”的男人穿着相似的笔挺西装,迎来和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前来打探的购房者。他们并不知道身后的楼盘叫什么名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环京的永清、涿州、霸州楼价发表看法,并将一打名片散发干净。
一位姓潘的本地女士发微博给自己的妹妹征婚,特意强调了妹妹的“雄安新区户口”。原先微博评论几乎为零的她,这次收到了13条评论,全是踊跃应征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把新规划视为某种意义上的“机会”。愚人节下午6点多钟,在北京做市场推广的雄县女生孟心刚刚送走一位离开北京的朋友。挤在地铁里掏出手机,她就刷到了那条大新闻和同乡之间互称“新区人民”的玩笑话。她第一反应是房价要涨,但随后,更揪心的念头就冒了出来。
“我是在小院长大的,经常会想起我们一家四口在院子里伺候奶奶的日子,想起我和妹妹一起慢慢长大的日子。虽然说小院儿条件不如楼房,但还是挺有感情的。院子一拆,那个家,那些记忆,全都没了。”孟心说。
这场巨变,让白洋淀的这个清明不再平静。恐怕往后也再不会平静了。
(感谢唐棵、姜涛、毛梦凌、代世超为本文所做贡献;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孙缘、陈波、孟心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