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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象,这些可能是你已经熟知的:
2020年的3月,16头执著的野生亚洲象走出常年生活的家园,从云南西双版纳州一路北上,闯入普洱、玉溪、红河州等人类栖息地,于今年6月抵达昆明,历时15个月。
人类看到老伙计们带着他们的小伙计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漫步,感到既新奇又有趣:“久违啦,老邻居们”、“你们居然是躺着睡觉的”、“快来吸个蠢萌的小象宝宝”。人类的社交媒体因此沸腾了,通过各种现代化工具一步不落地追踪着老邻居们的此次迁移。
图片来源: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
象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在发生一次微妙的变换。
早在200万年前的东非,远古时期的人类还是群刚刚学会制造石器工具的毛孩子,我们的邻居大象却已经在这片热带草原上生活了几千万年。那时的我们同这群老伙计共享着同一片森林和草原,还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不被这群大家伙踩扁。
老邻居们可能万万没想到,这群曾经弱小边缘的两足生物,他们的后代居然能在某一天登上月球,破解基因密码,发明因特网和区块链,当然还包括占领他们的家园,把他们赶到有限的栖息地上。
飞黄腾达的我们早就忘了和老邻居们共享的那些日出日落,直到21世纪,这16头野生象群“大咧咧”闯入人类聚集地的那一天。
但有些人却对这种“变换”有着淡定的理解。
“其实对我来说,大象在哪里活动和未在哪里活动都有深层的原因,人倾向于把动物简单化标签化,但其实大象是和人类一样复杂的生物。” 孙霄说。
孙霄,一位大象保护的志愿者,一名从2013年研究生开始关注大象的90后,一个立志以大象为终生事业的科普作者。
孙霄与柬埔寨的可爱的象夫们
30年来他没有上过一天班儿,一年也没有几笔收入。他离人类很远,离大象很近。 这些大家伙对他来说,依旧像是隔壁的邻居、不远的表亲。
研究生开始关注大象保护和研究,15年开始科普大象,16年到18年孙霄陆续在肯尼亚、柬埔寨、泰国的拯救大象组织、收容所、象营做科研实习和志愿者工作。他写过两部关于亚洲象和非洲象的10万字小说,出版过一本非洲象故事画册。
关于这群久违的老邻居,我们跟他聊了些可能是你所陌生的:
他们在漫长岁月中与人类共处的跌宕往事,他们的真情实感与真实处境,以及,在现代化的今天如何重新去理解这群野生朋友。
而这一切都要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孙霄第一次目睹大象被打说起。
以下为孙霄口述(经编辑)。
我第一次感觉到跟大象产生一种情感上的联结是在大学二年级,我和同学去参加一个关于动物表演的调查问卷活动。我们留到了半夜,在后院的围栏外远远地看到一头马戏团的表演象,她原地不动,只是左右轻晃着身体和脑袋。突然“砰砰砰!”那边传来连续几声响亮的击打声,有个人影抡起一跟长棍毫无缘由地打在大象身上,一下又一下,我们能看到那人影放低重心,每一下都落在大象的腿上。
那头大象却纹丝不动,没有叫也没有闪躲。要知道大象能轻易打倒那个人,但她没有那么做。 就是这种毫无反应,让我感觉很难过,一头两米多高的巨兽在人的奴役下默默忍受疼痛,即使是小孩,你打他他也会哭会闹,但是大象没有反应,这种反差深深震撼了我。
后来我进到了象舍里面,又见到了这头大象。她被一根不到一米长的铁链拴在中间,依旧轻晃着身子做着刻板动作。看到我之后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对我产生了好奇,凑上前想用鼻子闻我,那时候我才感觉她不再是一个机器了,不再机械地任人摆布。她有自己的认知,有自己的情感,她的眼中看到了我。
最初对大象产生这种情感大概是出于一种深深的怜悯之情。大象是自由的动物,它们的灵魂始终都属于自然,但却遭受了几千年的痛苦。在亚洲,大象被人类劳役了4000多年,即便今天也仍有大象在做那些机械也无法替代的山地拖木工作。在20世纪初,非洲大地上还自由漫步着大约1000万头非洲草原象,到80年代只剩下130万头。而到今天,100年过去了,只剩下了40多万头。
亚洲象泥浴
非洲象展耳
与大象接触越多就越能感受到他们在情感上与人类的类似,像一位老朋友,可以直接代入人类的情感和思维。 在我的书桌上贴着几张大象的照片,其中一只叫做Ot,是我在泰国象营(泰国象营是以大象作为主要赚钱媒介的盈利性机构,多是小型、私人、家族制的。孙霄在泰国象营做意识传播工作)时认识的一头工作象,每当看到照片回忆起她调皮的样子,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Ot的性格非常机灵,她长着一颗大脑袋,身体不动的时候,眼睛也会滴溜乱转。
Ot的大脑袋
当她自己在围栏里的时候,只要没有食物在身边,她就会去鼓捣围栏出口的横木。横木是被铁链拴着的,但大象都知道如何弄开木桩,用蛮力使劲晃铁链就开了。但那个声音很大,人们离很远都能听到。
当Ot知道铁链开了以后,她不会马上出来。她知道人们听到了声音,在关注她。她会悄悄地等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把横木抬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如果这时候有人发现吼了她一句,她刚刚抬起的前脚会立马缩回去,摇晃着大耳朵当无事发生过。
一旦没人发现,她会以极缓慢的动作跨过横木、走出围栏。她走出来后,依旧是慢动作地走动,好像她以为慢下来就没人会注意她了一样。她的目的地就是不远处堆积着香蕉的围栏。当我看她完全出来了,便会喊象夫。象夫一喊,还没等他跑过来,Ot就赶紧灰溜溜地往回冲。
有的时候这家伙也会冒险搏一把,如果她感觉象夫跑过来可能也追不上她,她就会先赶紧跑过去抓一把香蕉,然后再折返回去,激动得像个做坏事得逞的小朋友。
我相信每一头大象都有着独特的性格,这点跟人类一样。
虽然我曾多次跟圈养象有过亲密的互动,但对我来说野生大象在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状态才是最迷人的。
2016年10月,我来到肯尼亚的拯救大象组织(Save the Elephant, STE)开始了为期3个月的科研实习。那真是一段充实又无比快乐的时光。
我们的营地位于桑布鲁自然保护区的一处山脚下,靠近河边。那感觉就像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动物园里,人在笼中,动物在看。
营地的常客
最愉快的是近距离观察大象,尤其是看到大象家族其乐融融的样子。观察乳象非常有意思,刚出生几个月的小象走路总是晕头转向,面对自己的鼻子也常常不知所措,偶尔想学习成年象来个展耳示威,或者佯装攻击,刚卖弄没几下就立马变怂,一溜烟儿跑回母象身边,反而自己像被惊吓了一样。
非洲小象在午休
来到桑布鲁的第8天,也就是2016年的11月10日,发生了一件令我难忘的拯救小象事件,从寻找到发现,追随到失去目标,然后再次寻踪,最后终于找到她们并将幼象麻醉送到孤儿院,自己幸运地目睹了整个过程。
故事的起因是三名当地人出于自卫原因杀死了一头19岁的年轻雌象Rozz William,两天后我和大象拯救组织的成员见到了母象的尸体,一具三吨重的巨兽尸体曝晒于日光下,脑袋被砍了下来,鼻子歪斜在身体旁边,血已经流干,形状惨烈。
拯救大象组织的创始人Iain Hamilton-Douglas曾经这样描述一场母象家长的死亡:“她的大脑袋里装着几十年在丛林里谋生的智慧,才有办法领导家族生存下来。过去,她像是一艘巨大的领航舰,来去自如,现在,一小颗子弹穿过她的头,一小股血水时断时续地流出伤口,如小山般的血肉之躯,就这样废了。大象的死亡,是我在这世界上看到最凄惨的景象。”
几天后,我们发现了两头独自行动的小象,无需细想,这就是Rozz William的两个孩子,一头1岁半,一头6岁。他们脱离了大象家族,独自向10公里外的Shaba区域前进,而那里正是他们的母亲Rozz William被枪杀的所在地。
这个事件满足肯尼亚救助小象的条件,即保护组织可以参与人为干扰引发的事件,而不能干预自然进程。一岁半的小象还依赖母乳,此时失去母亲几乎无法存活下来,我们需要将她送到大象孤儿院。
于是我们尝试用汽车轰赶她们,几次挡在她们前进的方向上用油门示意,希望他们回到家族以防走丢。
但是两个小家伙丝毫没有退缩,不顾车辆的阻拦毅然决然地行动着,似乎坚定了自己要前往的方向。在跟随的过程中,小象只有在闻到公路边羊群的时候,短暂地停留、犹豫了。在我们将羊群赶走后,小象们便即刻动身,继续她们的悼念之旅。
坚定地前进
穿过公路
虽然没人能准确判断小象们的意图,但我坚信,是对母亲的情感在牵引着他们。 大象是富有感情的社会性动物,大象家族对同伴的悼念行为是有大量记录的。
大象研究者Joyce Poole曾在Coming of Age With Elephants这本书中记录过大象哀悼的画面:她们用脚指与脚底温柔地抚摸着尸体,绕圈、旋空转,再次抚摸,仿佛这样可以得知感官能力有限的我们所无法了解的信息。他们的动作是缓慢的,然后,默默的,他们可能用树叶或树枝覆盖尸体……大象或许拥有我们以为人类才能拥有的资质:死亡感以及自我意识,即察觉自己在大自然的位置。
我想凡是见过大象悼念场景的人,无一不被深深感动。整整一天我都处于一种感伤的状态,感动于她们对母亲的执念和视死如归的行为,感伤于1岁半的乳象终将被带走,她和姐姐各自的命运将是如何。
差不多下午四点,直升机、兽医和大批工作人员到达现场,直升机和地面人员配合搜索了近一个小时后确定了乳象的位置,1岁半的小象被麻醉针射中,500公斤的小家伙被斜着弄进了飞机。当人们正议论几条腿还在门外时,酷酷的驾驶员发话了,都给我起开。然后飞机就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飞走了,以向左边微倾的姿态飞向几十公里外的大象孤儿院。
图片来自和孙霄一起实习的英国实习生Ryan
第二天我们发现,6岁的姐姐已回到了家族。姐姐是没有生存问题的,她会去帮忙照顾其他母亲的孩子,几年后也会成为母亲。
一岁半的小象被孤儿院人员起名为Shaba,这是她们母亲死亡所在地的名字。当我去孤儿院看望她的时候,她依旧慌乱怕人,时不时用脑袋撞向围栏。
在孤儿院的Shaba
再后来,当我致信询问Shaba情况的时候,没有获得回复,网站上Shaba的信息也没有了更新。
一头小象永远失去了母亲,而人类也无法成为她的依靠。
即使再热爱大象,我也不会建议任何人近距离去接触大象。大象圈有这么一种说法:每头工作象的背后都可能有一个人被严重伤害或杀死。
在桑布鲁保护区的时候,我有一次被大象追的经历,情况十分危险。 那天早上大概六七点钟,有一头雄象在我的帐篷外活动,悠闲地吃着植物。我出了帐篷,和他保持10米,观察着他。
过了几分钟,我以为他已经习惯我了,知道我是无害的了,便放松了警惕。突然间,我下意识地感觉后面异样,向后一看,发现有另一头象正朝我跑来,不是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而是速度极快,直冲我而来,等我发现时可能距离我只有十几米。
十几米,对于一头成年大象来说,不过是两三步的事儿。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急速奔跑,顺势爬上了远处的一棵树,爬到大象够不到的地方。上树之后,我发现那头大象其实离我很远,仍在悠闲地吃着食物。其实这是大象常见的一种行为,叫做佯攻。大象会跑几步,假装威吓、攻击。但如果他想要抓到我,或者跑着跑着觉得能抓到我,那我也就没机会讲述这个故事了。
再之后,我特别能体会那些生活在大象身边的人的感受,他们会一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象会突然冒出来。
在肯尼亚实习的时候,我曾住在人象冲突严重的村子间设立的大象蜜蜂营地,当地人以蜜蜂蜂箱围栏围住农田,利用大象对蜜蜂的恐惧,以减少大象对庄稼的盗食、对房屋设施的破坏。
蜂箱围栏
在营地,我有一个单人的小帐篷。在那里的半个多月,我有好多天都睡不好。我知道,大象走路没有声音,当它们被食物的香味吸引过来,他们能轻易杀死我。
我的小帐篷
有时凌晨的时候,周围会突然响起爆炸声、敲锣声…这是大象侵入农田的明确信号。这之后声音没有了,我也睡不着了。身边的灌木丛被风吹响,我总感觉是大象就在身边。
在国内,我在一些人象冲突的村子做过调查。那里的农田、经济作物频繁被大象破坏、盗食,损失严重。 我在那里的一个月,村子里死了两个老人,都是被大象杀死的。理想中的乡村夜晚是宁静的,有稻田、星空和萤火虫,而大象出没的乡村却是警报频响。
当人挣扎在生存的边缘线上,还谈何保护大象?这就是真实而复杂的世界,而不是某些动物保护主义者宣传口号中的单一导向,因为当我们在讨论保护一片土地上的大象时,很有可能是在侵犯另一群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人和大象的天平,如何去平衡是一项长期的事业,不可能一劳永逸。
今年我30岁了,没有上过一天班,也没有加入过任何一个组织。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一个独立个体在关注大象,参与一切与大象有关的活动 ,写科普文、创作大象故事、拍纪录片、暗访调查、参与保护与研究。
我大概只能做自己认可的事,一旦事情变得不纯粹了,我就会退出。
我知道在社会的主流价值观里,我是一个非常边缘的人。在成就、财富、地位所构成的成功标准里,我好像一项都沾不到边。但我知道,在大象领域,我是富足的,我的归属感来源于此。
到今年,我在关注大象这件事上已经坚持了10年。我觉得那些没做过多久就轻言的热爱都过于儿戏,10年,对我来说是一个自我认可的时间长度,我终于能比较自信地去说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位希望用一生去了解和保护大象的爱好者。
我一直认为对于动物保护的热爱分为浅层和深层,浅层热爱的人很多,他们大多从动物的美学角度、人类中心主义出发,满足于个体的喜好。而深层的热爱是更理性的、从整体生态出发、从可持续的角度去感受动物和自然。我希望在这种情感的支持下,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在关注大象几年后,我定下了一个希望自己四十岁到五十岁完成的理想,一个退役工作象的收容所项目,一个科普、保护和研究大象的营地。
营地会扎根于保护区与贫困且受野象侵扰的社区,通过租赁或买断的方式让工作象退役,最大程度地回归自然。
在柬埔寨退役的两头工作象
营地初期只需要几个大的木结构平台,用来支持日常工作交流、餐食和帐篷宿舍等设施。由于缺乏电力、信号和水路,项目初期的生活会为自给自足式的。
营地边会有大片的农田,种有退役象和人们的食物。随着经费的增加,设施会逐渐被完善。农田以不同类型的防侵围栏围住,用以观察野象对围栏的行为,此外还有大象治疗、蜂产品制作等区域。
我希望招募热爱大象的志愿者,大家一起参与营地建设、干农活、修复生态、大象体检、以及各类监测、保护和研究项目…
在这里大象是主体,所有人为退役象服务。人们需要尊重大象自由活动的习性,在观察退役象自然行为时可能要走数公里山路。 路时常会很难走,可能要搭桥,也可能需要趟河。
我不知道中国的年轻人们是否能接受这种苦行僧似的志愿者项目,毕竟人们需要自己花钱、花时间、还需要做很多苦力,只是为了让几只曾经饱受折磨的大象过得更好一些。
我所期待的是这样的人象关系:人们工作累了一天,坐在营地高处休息。远远地看到夕阳西下,几头大象沐浴在暮色中,表现出最接近自然的行为,仿佛完全回归了自然一样。
(除特殊说明,文中图片由孙霄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作者:杨柳、薇薇子,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