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原创IP动画有多难？｜专访《俑之城》出品人尚琳琳

中国古风动画电影《俑之城》上映19天，累积票房破6500万，出品人尚琳琳直言：“肯定是没有达到我们的预期的。”

作为疫情年后的首个暑期档，2021年的暑期档大盘无疑不比2019年。尚琳琳做过统计，2021年7月第一周的总体票房只有2019年同期的38%，第二周只有60%，疫情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观影习惯。《俑之城》在上海点映时，有观众表示，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看过电影了，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目前，暑期档票房表现最好的电影是众星云集的《中国医生》，上映19天票房将将破11亿，而同一导演的系列电影《中国机长》当年的票房突破29亿。

除了暑期档大盘冷且竞争激烈，《俑之城》之于观众陌生的原因还在于，这是一个全新的原创IP，而不是改编自观众已知的传统文化故事。顾名思义，《俑之城》的故事发生地是一个以俑为基础创造的地下世界，这个地下世界当中不仅有历朝历代的俑，还有各种各样以青铜文物为原型的青铜兽，和一种叫作“地犼”的地底原生生物。地犼和俑的战争旷日持久，男主角蒙远和女主角史玉合作抓捕地犼、经历险境，最终发现了地犼和俑纷争不断的真相。

这样一个没有确切的传统文化故事背书的原创IP，要想在不足两小时内向观众灌输一个全新的世界观，难度可想而知。而作为家喻户晓的原创动画系列《熊出没》的出品公司，华强方特又为何要在擅长的合家欢领域之外，开拓《俑之城》这样一条类型截然不同的动画赛道，同样令人好奇。

早在五六年前，华强方特就有打造中国传统文化IP的想法，当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延续前人成功的经验，改编传统文化故事，这样做的好处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另一条路则是打造一个全新的、原创的IP。

两条路各有舍得，该走哪条，华强方特其实犹豫了很久。后来他们去到西安，看到那一排一排的兵马俑金戈铁马地竖立在那，心里不免遗憾，兵马俑虽然是世界知名的文化符号，但是它并没有故事。“所以当时就想，我们能不能为兵马俑打造一个故事？”尚琳琳告诉骨朵。

而且俑不只有秦俑，还有唐俑、汉俑，如果把这些俑全部置于地下世界，那么它们之间是只有空间的距离，而没有时间的距离的，这样的话，朝代和朝代间就可以被打通。比如蒙远和史玉，就分别来自秦城和唐城。这个极具想象力的想法让华强方特激动异常，“所以就有点‘勇者无畏’地投了下去。”

在“俑之城”中，除了俑，还有和俑长期对立的地犼。兵马俑作为秦始皇地下的护卫者，守护意味着冲突，而冲突还有什么比战争更具张力的？如果没有战争，就无法明显地体现出兵马俑的功能和意义。基于此，《俑之城》需要一些宏大的战争场面来匹配兵马俑本身的定位。尚琳琳他们当时想到，人类和人类之间尚且存在战争，那么俑身处地下世界，是不是也会和地底生物之间发生战争？ 

于是，为了让《俑之城》的地下世界更为丰富，他们设计了地犼这一生物，这也是《俑之城》庞大世界观里的一环。其世界观的另一精妙之处在于，虽然花费了大量篇幅讲述俑和地犼间的争斗，但《俑之城》的核心矛盾并没有停留在“人”和“兽”身上，而是回到了杂役俑和将军俑——也可以看作是“人”和“人”的身上。为了平定俑犼战争、摆脱杂役俑身份的蒙远，和曾经为了摆脱底层兵俑身份而挑动俑犼大战的大将军，形成了最终的对立。

这种对立和《俑之城》“只有我能定义我是谁”的主题息息相关。兵马俑是千俑千面的，有将军俑、杂役俑，而蒙远和大将军正是俑的一体两面：同样是不甘于出生即是底层俑的命运，他们选择的却是一正一反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是单纯的打怪兽的话，我们觉得会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浅显的主题，”尚琳琳表示。“所以最终还是回到了关于人性的探讨上来。”

现如今的古风动画电影层出不穷，且大多数因有传统文化故事作为改编脚本，而自有其完整、成熟的架构和世界观，在故事铺设的简易度上先人一步。在尚琳琳看来，《俑之城》区别于这些动画电影的最大特点正在于，它是一个原创的IP，连世界观都是从零到一构建出来的。这样做的风险是，观众无法凭空脑补任何故事，没有可以补全角色性格、预知其下一步动向的文本基础，因而更考验世界观构建的合理性和精细度。

“而且还有一点是，改编故事因为有原作在那里，所以观众会着重看你跟原作相比有什么不同、有什么创新，反而会忽略一些一致的地方。但如果是原创IP的话，观众是没有参照物的，他们会跟所有的电影去比。”当一部电影被拿去跟所有的电影做比较时，它的故事情节和创新点要想凸显出来，会更困难重重。

因此，原创是《俑之城》的核心看点，但同时也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堆砌的壁垒。比起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俑之城》选择了更艰难的一条路。

从2016年开始，《俑之城》前前后后共打磨了五年时间，其中最困难的部分当属整个世界观的打造和俑的特性的呈现，因为地下世界的运作方式跟地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光源为例，地上的日月星辰是最好的照明工具，但地下世界阴暗闭塞，自然光无法触达，需要重新设计一个合理的照明光源。《俑之城》的编剧策划了五十多版方案，火山、宝石、发光的穹顶都试过了，最后才想到了地底下的一种小生物：星火虫。“当它成片地升起的时候，地下世界就被照亮了，当它落到地面的时候，地下世界就暗了。”

包括俑本身。作为故事主角的俑也会受伤和死亡，但是它们受伤和死亡的方式又不能和活生生的人一样。主创们当时想了很多方案，最后还是采用了符合俑的材质的设定：小片的碰损可以修补，胳膊和腿断裂则不可以重生，如果破损得过于严重的话，俑是会死亡的。

俑的质料以木、陶质最为常见，因而在做动画时，俑的预备和缓冲动作要做得比人的更硬一点，这是为了符合陶俑本身的材质。包括俑碎裂的声音，也是《俑之城》的拟音和后期部门买了三百多个瓦罐来摔，才摔出了导演想要的声音。

男主角蒙远和女主角史玉的设定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最早的设定当中，蒙远就是秦俑，但在史玉究竟是人是俑上，主创们其实有过纠结。“我们曾经想过，史玉是来自唐朝的胡姬俑，但是后来我们觉得，她是人会与让观众更有代入感。”尚琳琳表示。蒙远和史玉的模型经过了近百版的修改，包括面部轮廓和服饰配饰的修改。 

除了最基本的世界观打造和人物建模，《俑之城》还对秦朝的大量文物进行了还原。在创作的时候，光西安主创们就去了好多趟，还去了国内很多其他的博物馆，希望能把电影中的文物活化起来。“所以大家可以看到，首先从兵马俑本身来讲，它们都是按照真实的文物去还原的，包括头上偏向一边的那个髻、蒙远穿的方头鞋。”以及电影中的青铜羊小宝，原型是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的青铜羊觥，路边的小玉俑其实是秦朝的玉人俑。还有西安博物馆里的鸟尊、三星堆铜灯等等，都在电影里出现过。主创们还翻阅了大量的建筑图纸，对秦朝的建筑进行了复原。

动画电影发展至今，视效之于一部电影的重要性和吸引力不言而喻。群像式的战争场面因为成本过高，很多动画电影都会尽量避免，但是为了展现兵马俑的战争属性，《俑之城》还是做了很多宏大的战争场面。这就导致整部电影的视效量非常得大，占据全片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整个的场景特效是2797个，角色特效是1746个。”尚琳琳告诉骨朵。

整部电影的制作过程历时近三年，只最后一场俑怪大战，特效就做了十五个月左右。电影中还有一头巨大的地犼昆仑，打斗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它的毛发一根一根地飘散下来，制作非常精细。

在《俑之城》的世界观中，不同的俑城之间一旦联通，就可以串联朝代、跨越时间。第一部《俑之城》以秦朝兵马俑为主题，只是整个地下世界的第一块拼图，而华强方特试图构建的，是中国历朝历代都可以作为故事背景的“俑宇宙”。

这一构想在《俑之城》中已有伏笔，比如来自唐城的史玉。史玉的穿着是符合唐朝审美的飘逸布衣而非秦朝的服饰，她使用的刀是唐刀，也非蒙远所用的戈。“因为在唐朝的时候已经有铸铁的技术了，所以史玉的刀是玄铁做的，你可以看到它比普通的青铜要锋利很多，可以削断别人的兵器。”

包括在电影结尾的彩蛋当中，蒙远将要出城寻找生死未卜的史玉，这也是主创们给《俑之城》的下一部所做的铺垫。在他们的计划当中，蒙远依旧是下一部的主角，他将会去到唐城。而在“俑宇宙”中，还有更多的朝代等待连接，那将是一个更为庞大的世界观的拓展。

作为原创IP，《俑之城》中其实包含很多对于观众审美习惯的“挑战”，比如要在111分钟内向观众铺设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观。尚琳琳也承认，由于时长所限，电影对蒙远这一角色的塑造尚有不足。“在他碰到史玉之前，是不是可以展现更多他对锐士梦的追寻？”再比如电影中随处响起的几首BGM，有观众认为它们是烘托情绪的最佳辅助，但也有观众并不习惯电影中出现那么多首歌曲。想要统一观众的要求和审美很难，想要在原创IP中统一难上加难。

与此同时，《俑之城》还在承受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力。暑期档大盘遇冷，竞争也激烈，《俑之城》的票房未达预期。尚琳琳直言，现在的成绩确实会影响第二部的创作，“毕竟财务上的压力会比较大。”但他们还是希望能把这个IP延续下去，使其成为一个系列化的项目。

而华强方特也一直在做原创IP的开发，《熊出没》和《俑之城》已出成品，今年他们还会推出一个面向低龄受众的寓教于乐的IP，其他面向成人的作品目前也在开发当中。

动画电影自两年前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来，再无票房口碑双爆的作品问世，尚琳琳希望下一个爆款会出现在原创IP上。观众耳熟能详的IP和传统文化故事改编总会因为过度的挖掘呈现审美疲劳，原创势在必行。“而且我总觉得，中国这么悠久的历史，丰富的文化传统的积淀，我们只能停留在吃前人的成果上吗？是不是能够有一些创新？那些传统故事在被创作出来之前，其实它们也是原创。”

原创这条路总要有人去蹚，华强方特以《俑之城》为“投名状”，做了一回先行者。但原创向来不易，除了创作者们要有“勇者无畏”的信念，也需要观众给予更多的支持、指正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