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艺舟
编辑｜赵普通
“在我焦躁不安的梦里，我看到了那座小镇——寂静岭。你答应过我会再次带我去那里，但你从未履行诺言。”《寂静岭2》中这段经典台词，几乎成为了整个系列的悼词。
上一部正统游戏续作，还得追溯到2012年发售的《寂静岭：暴雨》，同年，第二部IP改编电影《寂静岭：启示录》上映，IMDB评分仅为4.9/10，全球票房不过5000万美元出头。
在这之后，知名制作人小岛秀夫担负了重振系列的任务，并用一部“可玩预告”《寂静岭P.T.》让粉丝们重燃希望。但他本人与公司科乐美的恩怨，以及科乐美对游戏接二连三的冷处理，几乎给这个IP判了死刑，“FUCK KONAMI”也成为了一个被全球玩家熟知的梗。
直到最近，科乐美在专场发布会上一口气公布了5部新《寂静岭》，包括3款游戏和2部影剧。
被许多玩家奉为神作的《寂静岭2》会推出基于虚幻5引擎的“完全重制版”；两款新游戏分别名为《寂静岭Townfall》和《寂静岭F》，后者首次采用和风演绎，由创作过《寒蝉鸣泣之时》的龙骑士07执笔剧本，中国开发商Neobards制作；第3部改编电影《重返寂静岭》仍由2006年版《寂静岭》的导演克里斯多夫·甘斯执导；《寂静岭：飞升》则是一部主打互动体验的流媒体剧集。
作为“回归企划”，这样的阵容称得上盛大。但这些作品里最早能和受众见面的也要等到2023年，还有像《寂静岭Townfall》这样定位应该是“旗舰级新作”，却还处在“初期开发阶段”的。它们的出现能弥补“寂静岭”缺席市场的10年吗？
“寂静岭”在恐怖题材作品中的地位，毫无疑问处在金字塔顶，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恐怖”本身不算一个被广泛受众所喜爱的品类。“生化危机之父”三上真司就提过一个他自认奇怪的比喻：“大量客人都喜欢的应该是茶饮、果汁、矿泉水，我想做的是啤酒。还不是大卖的朝日牌清爽啤酒，是麒麟牌的拉格啤酒：在啤酒中有点苦，但很醇厚。”
多年来，“寂静岭”中的一些经典元素在各类场合流传着，比如几乎不会缺席漫展的“三角头”和“无脸护士”。只是更多人或许已经忘记了，孕育它们的那个曾经辉煌的游戏系列。
近三十年前，索尼的初代PlayStation游戏机让开发者们意识到打造沉浸式的3D体验已经成为现实，原本沉浸在以《街头霸王》为代表的2D格斗游戏帝国里的卡普空猛然惊觉，公司高层指派三上真司“从零开始”做出了《生化危机》，全球热卖，顺便带起了一股恐怖游戏潮。
科乐美是众多想要效仿的公司之一，其原目标是“开发一款媲美好莱坞电影的游戏，进军欧美市场”，但任务却交给了由失败项目的组员所组成的Team Silent。“类似《生化危机》的生存恐怖类型游戏开始大量出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定下来。”后来的“寂静岭之父”、当时才入行三四年的新人制作人外山圭一郎回忆道。他参与制作的上一款游戏，是题材毫不相关的《金牌奥运会》，在“要么做‘奥运会2’要么去做恐怖游戏”的选择中选了后者。
除了外山，那时Team Silent的核心成员还有负责CG的佐藤隆善、负责美术的伊藤畅达、负责音乐的山冈晃等。外山圭一郎被问“这里咋办”时就回答“总之请做得和《生化》一样”，在《寂静岭》成品里，暂停界面还保留着其实是《生化危机》风格的脉冲画面。与此同时，外山又明白“要和《生化》不一样，不然做出来也没用”，制作组就这么“迷茫地开发”。
科乐美很快对这帮年轻人失去了信心，放弃原定目标干脆让他们自由发挥。“日程、预算这些词，一次都没出现过。”外山说，“火了就算捡到宝，失败就拉倒。让我们这么做的。”
1999年《寂静岭》发售，事实证明Team Silent的才华获得了玩家认可，这代游戏的总销量突破了一百万大关。一个与开发过程有类似性质的有趣事实是，《寂静岭》里弥漫的浓雾与黑暗原本是受限于技术的折中设计，但这种视觉效果却成为了游戏一大特色。
在风格上，Team Silent最终也成功和《生化危机》形成了区分，被普遍认为奠定了“心理恐怖”这一子类型的基础。《寂静岭》的故事舞台没有放在古堡、洋馆，而是一个看似空旷的城镇，这么做不容易利用逼仄环境惊吓玩家，但浓雾依然能营造诡异感。当时恐怖游戏普遍会把主角设定成士兵、警察、超能力者，《寂静岭》里则是一名寻找女儿的平凡父亲……种种设计汇聚起来，让玩家体会到的恐惧是由内散发，心理压力不比被丧尸追赶低。
两年后推出的《寂静岭2》将系列推到巅峰。开发2代时，外山圭一郎已经离开团队，但游戏的精髓被继承下来，其他骨干成员也更加成熟。他们希望做一部“像经典文学一样留在玩家脑中”的作品，因而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汲取了不少灵感，还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融入游戏。
“恐惧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就在那里，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Team Silent的主创们在一次采访中说，某种程度上，《寂静岭2》就是为了带领玩家深入潜意识，让恐惧具象化。
“寂静岭”分为日常世界、表世界和里世界三层，内心有愧疚或罪孽之人会被召唤前往，而在“里世界”遇到的种种怪物都可以理解为角色内心阴影的投射，不同怪物则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如“三角头”象征暴力、“无脸护士”象征性压抑等。主角与怪物们周旋、战斗的过程，也就是不断剖析自我、找寻救赎的过程。
游戏之外，任何人心中都免不了存在灰暗面，“寂静岭”会放大它们、逼迫自己去直面它们。这种结合了一定哲学意味的设定也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寂静岭”的由来。
借助游戏的出色表达，2代的怪物们也随之成为整个系列最有辨识度的符号。“三角头”无需赘述，“护士”其实在1代就已出现，但美术总监伊藤畅达在参考弗朗西斯·培根的表现主义绘画艺术后，保留恶心可怕的同时又把怪物形象改得更加性感，玩家会对“她”产生种复杂矛盾的情愫。
不得不提的是，这代游戏还留下了《Promise》《Null Moon》《Alone in the Town》等传播度较高的原声音乐。音乐总监山冈晃在1代期间还没确立自己的风格，多年后他回忆过一个场景：做完游戏开场音乐后给外山圭一郎听，对方对曲子里刻意的惊悚不满意，山冈晃踩着落日阳光在回家路上苦思冥想，转而决定“不要纯粹的恐怖音乐”。“那次就像被突然捅了一刀，肠子散一地，惊讶之余我看清脚下的路了。”
到2代时，山冈晃已经“在寂静岭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将“山冈式音乐”总结成“在一个看了就想大快朵颐的肉馅饼里放一些刺，美味但又刺痛”。后来他的创作基本和寂静岭系列绑定，“山冈式音乐”也被一批玩家视为“寂静岭”的灵魂。
《寂静岭2》的总销量超过200万套，Team Silent也顺理成章地制作了3代和4代游戏，不过制作组的成员来来去去，职能也不算稳固，比如山冈晃担任了4代制作人（另有执行制作人），这在游戏开发领域十分罕见。
成为恐怖游戏一线IP后，科乐美倒似乎找回了“初心”，即放弃Team Silent这个“临时班底”，继续主攻欧美市场。《寂静岭：归乡》的一名开发人员曾在社交网络上表示：“解散原制作组，是为了方便和西方开发者们合作一些不一样的作品。”该消息并未得到科乐美确认，但确实与系列的后续发展轨迹吻合。
2007-2012年，“寂静岭”高频推出4部正统续作，口碑一路下跌，最后一部《寂静岭：暴雨》采用和恐怖品类相性很低的拟开放世界设计，被向来宽松的IGN打出了4.5/10的低分。
“莫名其妙，游戏被定位成了一部黑色喜剧。我们抗议了，说这样做下去肯定是场灾难，科乐美说你们可以推倒重来，但发行日期和预算经费都不会变。”《寂静岭：起源》的制作人Sam Barlow曾表示。这代是Team Silent解散后的首作，一部有重启性质的前传，之前接手的团队“无法找到符合系列调性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到Sam Barlow已经是“二道转手”了。
从这代起，系列更加注重战斗要素而非恐怖氛围，一种常见猜测是《生化危机4》从“恐怖”向“动作”转型成功，“爽快”、“火爆”能比“诡异”、“深度”触及更多受众，这再次影响了科乐美对IP的把控。自此该系列也被尽数外包给欧美工作室，慢慢丢掉了“心理恐怖”这项特色。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科乐美打算用2、3代的重制版合集挽回形象，负责该项目的工作人员却向媒体透露，公司已经遗失了那两款游戏发售版的源代码，他们只能拿早期的半成品来做“重制”。
“寂静岭”的辉煌看似会停留在2006年的电影版，在好莱坞导演的手里它实现了一次还算成功的跨界，影片在全球拿到了1亿美元票房，也让大批不玩游戏的受众领略了“寂静岭”的魅力。
而《寂静岭：暴雨》发售同年，这个已经趋于沉寂的IP迎来自己最大的翻盘机会——已经靠《合金装备》系列声名大噪的制作人小岛秀夫将会接手。起初小岛秀夫显得兴致不高，在Eurogamer的采访中自称“胆小鬼”，但他其实和“寂静岭”有些联系，数位前Team Silent的成员都在他的团队里。
不仅如此，他还拉来了《地狱男爵》《环太平洋》的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同任主创，托罗日后则透露以怪诞画风著称的日本漫画家伊藤润二也参与其中。“本来只想让玩家吓得尿裤子。”小岛秀夫在一次采访中开玩笑道，“但我们深入讨论后改变主意了，目标是让你们吓出屎。”
2014年，索尼在科隆游戏展上发布了一款名为《P.T.》的“全新恐怖游戏”，科乐美则轻描淡写地在PS商城上架了游戏Demo，制作组是没人听说过的“7780s”。这段“可玩预告（Playable Teaser）”强迫玩家在无限循环的走廊中探索，怪物和谜题充斥其间。
宣传上的神秘、制作人的名气加上Demo本身的惊悚压抑激发了众多玩家的探索欲。人们发现《P.T.》里的秘密比预想中多得多，挖掘它们甚至要用一些非常规操作——比如在一段手柄狂震的流程中保持人物静止，或是用对着手柄的麦克风呼喊游戏角色的名字。
一名Twitch主播最先破解了《P.T.》的通关谜题，随后一段“弩哥”诺曼·瑞杜斯主演的CG动画开始播放，画面上这才出现标题：寂静岭。而“7780s”指的是面积7780平方公里的日本静冈县，“静冈”的意思即“安静的山”。
有如此诱人的噱头，《P.T.》的下载量在一个月内就突破了100万次，好奇的玩家们还在不断发掘那座“无尽回廊”中的谜题与隐喻，有主播向媒体表示：“《P.T.》的魅力就在于不管通关多少次、观察多么仔细，它依然有隐藏的真相，这在粉丝中催生了一种近乎狂热的情绪。”
然而小岛秀夫和科乐美的关系破裂给一切画上了终点，他要离职的消息最早在2015年3月由GameSpot爆出，紧接着的一系列动向都在证实这件事，比如一个月后科乐美就从PS商店下架了《P.T.》，又一个月后，公司宣布项目取消。
小岛秀夫朋友们的反应比他本人更激烈，吉尔莫·德尔·托罗就不止一次表示“取消《P.T.》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蠢的事”，直到今年8月，他还转发有关《P.T.》的推文并配上了一句“F.K.”，意指“Fuck Konami”。而这个梗早在2015年TGA颁奖仪式上，就随着主持人Geoff Keighley一长段公开指责科乐美的发言，变成了更多玩家愤怒和无奈时的发泄语。《P.T.》下架一周内，有超过11万玩家在请愿网站上发起联名活动，并无回响。
总之，“绝版”让《P.T.》又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安装过这支Demo的PS4游戏机在二手网站上的交易额一度超过1000美元。2018年时，还有一名叫Qimsar的17岁开发者用虚幻4引擎重制了《P.T.》，当然因为版权问题也被要求下架。
也正因为它不再能公开体验，其中到底有多少秘密被传得愈发奇幻。GamesRader曾评论道：“各种解谜的小道消息与谣言充斥网络，这使得《P.T.》本身成为了一个都市传说。通过它，寂静岭突破了虚拟世界的局限，入侵了现实世界。”
更重要的是，《P.T.》不仅给出了让寂静岭系列回归原点的短暂希望，它所出现的时间节点对恐怖品类本身也颇具指引意义。那几年，头部恐怖IP都执着于动作、枪战，甚至把体验核心放到了杀戮快感上，在《P.T.》里，人们再次回想起了被自己心理所支配的恐惧。
一部作品会夭折，一种风格却有可能复兴。不论是《P.T.》，还是它所继承的“寂静岭”早期设计理念，都对后来的恐怖游戏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影响。
《生化危机》发行6部后，市场反馈也开始乏力，《生化危机7》猛然掉头，改成第一视角，削减动作元素、侧重探索和恐怖营造，Fami通给这代打出了“白金殿堂级”的36分，游戏全平台销量超过了1000万套。制作人川田将央曾表示，《P.T.》受到肯定极大提振了团队回归本源的信心。
山冈晃配乐的《灵媒》很有“寂静岭”的既视感，其制作人Jacek Zieba对此也直言不讳：“我们的游戏和《寂静岭》有很多关联……我们想要带来一种严肃的、叙事驱动的、带有《寂静岭》氛围的游戏体验。”而游戏中“双重现实”的关卡也是在“寂静岭”的“表里世界”基础上进行的创新。
关于“表里世界”，就连前几年大热的国产恐怖游戏《纸人》《烟火》中也有相似的关卡，美剧《怪奇物语》里的奇幻世界也异曲同工。如果将范畴扩大到病态、扭曲、心理恐怖的风格，《层层恐惧》《失忆症》等等游戏里都有寂静岭系列的影子，如果将范围缩小，《面容》《艾莉森之路》等游戏直接被打上了“《P.T.》精神续作”的宣传标签。
“我做出类似于楔子的东西就行了，像纽带一样流传下去。想尝试不同寻常的切入口，让以后的人也能用上。”被问到“想做什么游戏时”，系列创造者外山圭一郎这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的愿景已经实现了。
但“寂静岭”本身，却在没有作品的10年里慢慢被大众所遗忘。再提恐怖门类，《生化危机》依然坚挺，三上真司的《恶灵附身》、外山圭一郎的《野狗子》等“老人新作”也各自受到过关注，有特色的独立游戏更是每年层出不穷。新记忆会在脑海中汇集成浓雾——它们罩住了遥远的寂静岭。
铁杆粉丝们或许还不时能刷到系列重启的消息，比如2020年就有多家媒体数次报道科乐美正在开发两款新《寂静岭》，消息后来被辟谣。
小岛秀夫出走后，工作室第一款游戏还是诺曼·瑞杜斯主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参与，也曾有过猜测会不会是《P.T.》的延续。后来人们知道了，那部神秘游戏是开创性的《死亡搁浅》，尽管游戏的“导剪版”中还专门加入了《P.T.》的彩蛋，但很少有人真会从《死亡搁浅》联想到《寂静岭》了。
从2015年起，科乐美全面转型手游，这家有50多年历史、曾靠《魂斗罗》《恶魔城》等经典游戏享誉世界的老牌厂商放弃了旗下除《实况足球》以外的全部3A/单机游戏IP。从公司经营的角度，这一决策不能算错，2016-2017财年，科乐美的利润同比上升了146.8％，2021-2022财年，科乐美总营收 2995.22 亿日元创历史新高，利润744亿日元同比增长103.6％。
只是面对这样一家“脱胎换骨”的“新公司”，玩家们或许很难期待它还能在“寂静岭”上投入多少。也因为早已不具备制作实力，近期回归企划里的全部作品要么是“联合开发”，要么是IP授权。
事实上，科乐美对“寂静岭”的版权都难说上心。今年2月，有人发现官网域名“https://silenthill.com”失效，科乐美没及时更新域名的所有权，网址已经被不知名买家买下。现在进入网站，只会看到一张伊藤畅达的推特截图：“我希望我没有设计过那该死的三角头。”
在网易云音乐上，2代游戏配乐《Promise》的评论区，有一条高赞评论这样写道：
“曾经风靡全球、被誉为恐怖游戏标杆的寂静岭系列，如今只剩这首曲子被人记得，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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