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节瘦身的阵痛
撰文|黄小芳
回忆起自己被裁的场景时,沈佳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记得会议室有点热,坐在那里有些窘迫。她没想到,居家办公近两个月后,第一次回到字节,迎接她的就是裁员通知。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小组领导把人都喊到公司,一起参会的还有HR。领导宣布她所在产品线关闭,HR把准备好的离职协议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沈佳所在的部门,包括负责人在内,无一幸免,全员离开。
这件事发生在2022年底,沈佳成为字节年底裁员事件的一名当事人。
蝴蝶的翅膀早已煽动。去年8月的一次全员会,一向温和示人的字节CEO梁汝波,罕见地犀利起来。他批评字节很多业务都在务虚,针对性地批评了中层领导,一些项目的PMO(项目经理)数量太多,甚至出现PMO的PMO。
正是在这次大会,他明确提出要「去肥增瘦」,这是降本增效的另一种表达。基层员工甚至将它简单粗暴地理解为是裁员的一种含蓄说法。
自此,每个人都害怕成为「肥」的那部分被「去掉」。恐惧就像寒风一样吹遍格子间。一些紧张焦虑的员工,私下向HR打听是否有裁员的消息。
实际上,受「去肥增瘦」策略的影响,字节内部的变化又远不止裁员和砍项目。字节全球员工已超过10万,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管理层的任何战略落地都可能存在变形。
人人自危。字节仿佛如一口高压锅,压力感受最强的,是身处其中的每个人。
沈佳被告知裁员是因为业务调整,作为基层员工,她无从了解公司角度的具体原因,「可能就是领导觉得这条业务线不值得做。」
在头部互联网企业工作近10年,沈佳最大的感触就是环境变了,「前几年互联网高速发展时,不管什么样的idea,感觉最后都能做出一个东西来,现在就比较困难。」她周围身在互联网大厂的朋友,陆续也都有被裁员的经历。
字节给沈佳的补偿是N+1,没有年终奖。面对这个结果,沈佳也谈不上满不满意,「只能说它没有违法,仲裁我也没有依据。」更大的压力来自对未来的迷茫。互联网只善待年轻人的现实令她担忧。「我不知道以后的路在哪,马上35岁,互联网的青春饭也差不多快吃到头了。」
年底丢掉工作的不止沈佳。唐宇负责的字节海外电商业务也遭遇变动,很多人离开公司。
2022年下半年,他所在的快时尚独立站 IfYooou 先后进行两波减员,分别发生在9月和12月,300多人的团队最终只剩下一半。
字节的海外电商业务探索并不顺利,去年2月已经关闭过跟IfYooou类似的独立站Dmonstudio。
去年初加入时,唐宇也担心过岗位的稳定性。但是业务负责人和HR向他保证,这是个S级项目,是集团最看重的。他们还透露,公司已经从其他优秀企业挖来一些高管和基层员工,商业计划书也显示,这个业务已经有相对长期的规划。这些因素最终促使唐宇选择接受offer。
但这些保证似乎并没有被兑现。唐宇入职3个月左右,裁员毫无征兆地开始了。「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怎么我才入职不久就开始了。」而他自己也在12月底成为被动离开的其中一员。
沈佳和唐宇并不是个例。多家媒体报道,字节2022年底的裁员涉及抖音、飞书、Tik Tok等多个产品线,整体裁员比例约为10%。
实际上,字节缩减岗位的序幕始于去年下半年,并以CEO的意志被直接展示出来。
去年7月,字节CEO梁汝波修改个人OKR为大幅降低2002年-2023年招聘计划和组织增速,并提升组织效率。
一个月后,晚点LatePost报道,在8月的全员会上,梁汝波更明确地表达对组织臃肿的不满。他表示,字节过去一年很多业务未达预期,增加人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会更糟糕。
字节全球员工已超过10万。相比员工超过10万的其他大厂,信奉「大力出奇迹」的字节规模膨胀的更快,员工人数从0到10万,阿里和腾讯用了20年,字节则只用了9年多。
「去肥增瘦」也在全员会上被提及,梁汝波态度鲜明,愿景和价值不突出的项目都要被砍掉。
如何判断一个项目有没有价值和意义?员工其实并没有被清晰的告知。沈佳所在的部门,不需要做具体的业务,OKR方向主要是帮助业务部门提高效率。沈佳告诉新莓daybreak,他们服务的业务还在正常运行,「但是可能不需要我们的支援了。」
内部感受到「去肥增瘦」带来的变化,远不止人员变动这一项。
宋维是一名抖音工程师,差不多就是梁汝波强调「去肥增瘦」后,他发现公司的食堂不像之前那样能随意用餐了,必须要刷卡才能取餐。
他刚入职时,工位上还有很多实习生,不知不觉间这群人也悄悄不见了。「我个人的观察是,字节的校招新人已经非常少了,当下,那些学生可能很难进入字节。」
一同受到波及的还有以往正常的升职涨薪制度。宋维明显感觉到,2022年下半年想要升职涨薪非常困难。一位同事的入职薪资不符合预期,但他的产出无可指摘,甚至超出预期,一年后没有涨薪,这位同事多次找领导理论,最终才争取到理想报酬。
除了缩减headcount,增加升职涨薪的难度,严格控制预算审批也是字节成本管理非常用力的一个方向。
部门第一次裁员后,唐宇就明显感觉,预算审批困难,甚至常常批不下来。之前几千美金的预算审批,只要和直属领导申报,两三天就有回音。后来,「即使只需要100元人民币的支出,也需要反复写邮件,找不同职能的人去报备,才能敲定。」
就连工位也在缩水。沈佳这样的非核心部门员工,在裁员前就被要求更换工位,以节省更多的出租成本。
宋维也感受到了工区人员的变化。他记得刚入职时,都没有固定工位,需要去会议室里办公,储物柜里被大家塞满了东西。但等到2022年底,整个工区大概空出二分之一。他不清楚消失的这些人是彻底离开了,还是转移了工区。
去年下半年,社交媒体上有不少房屋中介在转租字节的办公区,面积从2000平到上万平不等。据了解,退租区的员工大多转入大钟寺方恒、中坤广场。其中方恒时尚中心是字节首座自有产权办公楼。
「去肥增瘦」的紧箍咒下,字节的创新探索也变得缺乏耐心。
整个2022年,仅统计公开数据,字节探索乏力的项目就约10个,涉及电商、游戏、社交等各个领域。其中,不少项目也诞生于2022年,生命周期不足1年。
这些项目的关停也必然伴随人员的流动。
从入职到离职,沈佳和唐宇在字节的时间都只有半年左右,而他们所在的小组从组建到解散则不足一年。「在字节能待一年以上就已经算是老员工了。」沈佳说,她所在的部门除了领导,都是新人。
沈佳有些担心在字节的短暂经历会影响下一次就业,虽然是因为业务调整而离开,但说被裁员又总害怕别人觉得是自己的原因,「简历上我没有明确写裁员这个事情,如果被问到会坦白,不然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干了半年就跑路了。」她比较遗憾的是,自己刚刚适应这份工作,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一切都戛然结束了。
「去肥增瘦」还以更隐性的方式影响着这家公司。
宋维能明显感觉到,一种恐惧感弥漫在公司,「尤其是基层员工,这种感觉比一年前明显很多。」
而寒风的源头正是梁汝波在8月底全员会的发言。
彼时梁汝波一改往常的温和,犀利地提出很多针对性的问题。抨击机构臃肿,PMO冗余现象盛行,中层领导也成为被批评的对象。梁汝波认为,这种局面形成和中层领导有直接的关系。
管理层的本意是精简组织,处理不必要的业务和不合格的leader,但真正落地却可能存在变形。
当减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时,一些中层领导并没有因此变得务实,因为害怕波及自身,反而更加务虚。宋维的感觉是,因为恐慌,有人考虑问题不从实际出发,也不考虑成本,「只希望你尽快产出成果,然后拿去汇报,避免自己被去肥增瘦。」
梁汝波批判的PMO盛行的问题,宋维深有感触。
半夜12点宋维接到同事电话,对方先指出他负责项目的各种问题,然后提出希望他多为自己的项目投入精力。这两个项目都在宋维的绩效考核之内,宋维认为对方的要求并不合理,为此他们在电话里针锋相对,一度争执得并不愉快。
在汇报关系上,这位同事并不是宋维的领导或者导师,只是一个项目负责人。因为字节扁平化的组织架构,大部分员工的职级位于3-1以下,这种扁平松散的结构,有利于创意的产生,同时也存在职责划分混乱的问题。
理论上,任何人只要提出问题,就可以拉一堆人来帮他/她做这件事。这种机制下,因为项目成败发生的利益分配和责任归属,都是不小的问题。
在工作性质不变的情况下,宋维在字节两年内经历了三任领导。他怀疑,频繁更换领导的背后,涉及中层领导对业务的管辖权的争夺。「在字节能非常清晰的感觉到大家有争抢业务的气氛。」一个业务做得好,下个月可能就被换了领导。
作为一名技术人员,宋维也在一次次争吵式的工作氛围里,感到厌倦、疲惫。他没有等年终奖,加上一些家庭原因,他最终选择在年底离职。
把离开当成解脱的也有沈佳,她对这份工作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失去工作让她焦虑不安,但当她了解自己要被裁员时,某个瞬间反应是,突然轻松了。
创始人的气质往往决定企业文化。
张一鸣信任数据和规律,字节在做决策时也常常采用AB测试来寻找最优解,进入某个赛道时往往同时押注多款产品。这种赛马机制让字节在最初取得了瞩目的成功,抖音就是内部赛马的产物。
作为著名的APP工厂,字节成功的产品不少,但失败的案例也很多。随着互联网进入存量时代,创新的天花板越来越低,字节也陷入自我复制和参考他人的怪圈。以种草为例,无论是最初的「新草」,还是去年上线的「可颂」,都有小红书的影子,却都没有成功。
经过多年的探索,字节称得现象级的产品还是只有今日头条、抖音以及Tik Tok。没有新的产品也意味着没有新的增长。
随着抖音日活见顶,字节的营收增速也在下降。此前据外媒报道,字节2021年收入增长80%,经营亏损71.5亿美元,2022年第一季度收入增速放缓至54%。
以往的赛马和扩张消耗大量人力财力,此时字节也面临新的选择,新业务到底应该在抖音内部孵化,还是继续独立开发?
字节的海外电商业务也经历了类似的战略摇摆。为了布局电商出海,字节数箭齐发,先后推出电商平台Fanno,快时尚独立站Dmonstudio、 IfYooou ,在前两者皆失败的情况下,2022年上半年,IfYooou 依然花高薪组建新的团队,并接收了一部分Fanno团队成员。
据业内人士透露,IfYooou 最初由字节某个高层领导带队,他没有海外电商的经验,但因为职级比较高,他所带队 IfYooou 性质为独立品牌,不需要向抖音电商总裁康泽宇汇报。
该项目最初的打法是通过在谷歌和Facebook等公域投放广告来获取流量。这种传统打法在蓝海阶段十分有效,但此时电商出海已是红海,拼多多、Shein、Shopee等皆是有力的竞争对手。狼多肉少,导致流量越来越贵,转化效果也不理想。
考虑到持续做下去也很难盈利,去年11月,IfYooou 迎来高层动荡,原始负责人被撤换,新的负责人开始向康泽宇汇报。之前的业务方向也被放弃,字节开始倾向于利用Tik Tok的流量优势,进行内部孵化。
方向的改变也导致整个团队自上而下的调整,一些部门也因此被裁撤。
对于业务的调整,唐宇也没有特别意外,「其实我入职不久,通过开会能感受到业务回报非常不好看。结果摆在那,任何一个高层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持续存在」。等他离开时,IfYooou 依然在亏损。
回忆在字节的时光,唐宇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虽然他遇到很好的领导和团队,自己的OKR也完成的很好,工作也很有价值感,「但我这个岗位属于中台部门,不是业务前端,没办法决定业务的生死。」职场的残酷就在于此,管理层已做出选择:相比个人,局面更重要。
他告诉新莓daybreak,由于对字节的天然好感,入职这家公司曾是他愿望成真般的选择,「我当时真的想长期待在那里,沉淀自我,有所成就。」
当一家公司高速增长时,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或被掩盖或被对冲,公司和个人的目标一致,利益一致,关系和谐。
但当增速放缓,尤其公司向投入产出比要更好看的数字时,问题暴露,甚至被放大。公司和个人的关系也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们彼此博弈,甚至互相对立。公司的前景不明,个体的命运也变得动荡和未知。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沈佳、唐宇、宋维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莓daybreak”(ID:new-daybreak),作者:黄小芳,36氪经授权发布。